树后一扭一扭闪出的身影，黑不溜秋，行迹鬼祟。少年不由得一愣：

“化蛇？”

化蛇收敛了身形，不过常人高矮。它转了转两只眼珠子，仿佛在小心翼翼探察僧灵罗的情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连爬带滚到了二人面前。出乎僧灵罗意料，化蛇一抖身子，竟然化作了人形。

少年吓了一跳，往僧灵罗身后躲了躲，又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左右打量了一番，接着走上前，摸了摸面前年轻人的脑袋。脑袋瓜子圆咕隆咚，两只略微不协调的大眼睛狡黠地转来转去，年轻男子的形貌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尽得了化蛇原形的风采。

“你真的是化蛇？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可是李云奇欺负你了？”

少年人只道是好玩，绕着年轻男子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僧灵罗看着面前的“人”，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升腾了起来。

迦楼罗立起身子，金色翅膀上的羽毛尽皆竖起。大鹏金翅鸟难得露出暴躁的神态，伸长脖子，声音嘶哑：

“摩呼罗迦——”

大鹏金翅鸟与蟒神本是天敌，水火不容。这一声唤非同小可，僧灵罗吃了一惊，上前一步，讶然道：

“你——莫非你也是天龙八部之属，摩呼罗迦？”

那种奇异的感觉在僧灵罗咽喉之中缓缓燃烧，他并没有问出来——如果说修罗道与人道的融合只是巧合，是无意中触碰了命运的转轮，那么究竟是什么，令天龙八部在人间纷纷现身？

化蛇——摩呼罗迦伏在地面，瑟瑟缩缩，半日方答：

“属下……刚刚……恢复了记忆……来迟……明王……勿怪……”

大约是化蛇的形状保持太久，摩呼罗迦口齿不清，犹如幼儿牙牙学语。僧灵罗被摹地称呼“明王”，早已内心波澜不惊，只是追问道：

“摩呼罗迦，你为何来到人间？你来做什么？来找修罗明王吗？”

摩呼罗迦思索了半日，却只是重重伏地磕头：

“……明王！”

连大鹏金翅鸟也不禁发出了轻轻叹息。僧灵罗与那少年对视一眼——这家伙，大约前世也是个傻瓜吧。

“本座早已不是修罗明王，你跟着本座也是无益——你既非人属，就不要留在人间，以免祸害世人。趁着两道即将开启，回到多情七宝海，继续做你的蟒神摩呼罗迦吧。”

僧灵罗忽然想起一事来，脸色剧变：

“你跟着李云奇这么久，莫不是偷偷在他身边，想要谋害他？本座告诉你，虽然本座已经没有了修罗明王的记忆，可是若你想要对李云奇不利——”

却见摩呼罗迦重重地在地面上叩头：

“明王——”

虽然口齿不清，蟒神却仿佛仍然有话要说。僧灵罗皱起眉头，抱着手臂，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摩呼罗迦额头伏地长跪不起，用近乎焦急的语调说：

“属下……已记不起……前尘往事……只记得……李紫姑……三十年间……将化蛇养大……李云奇……待我如……至亲手足……”

摩呼罗迦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全力，说出大逆不道之言：

“属下恳请明王……准许属下留在人间……随侍李云奇身边……”

此话一出，连僧灵罗也有些震动：

“你要陪着李云奇？……以这副形貌吗？”

摩呼罗迦深深俯首：

“属下不敢……若得准许……必以化蛇之态，长相陪伴……”

“为什么呢？难道天龙八部之众，也会对一个凡人，产生留恋吗？”

僧灵罗脱口而出，对蟒神无法言传的情意，感到不可思议。他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拽着自己袖子，一回头，看见少年那双带着乞求的眼：

“大和尚，不如，你就成全他吧？”

僧灵罗转过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摩呼罗迦。蟒神。天龙八部。

他真的需要自己，所谓的“成全”吗？

“摩呼罗迦……你是天龙八部也好，化蛇也好……本座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情。跟你相比，李云奇的人生很短，他是肉胎凡躯，比你要脆弱得多，他把你当成化蛇，对你没有丝毫怀疑……”

僧灵罗看着面前的黑衣青年——莽撞、傻乎乎、却带着诚挚。他不由得心中一软，叹了口气：

“从此以后，你好好保护他吧。”

看着黑衣青年渐渐远去的身影，少年忽然一笑，轻轻感叹：

“大和尚，你知道吗？刚才你教训李云奇，真的很像温自白。”

僧灵罗一愣。从未有人这么评价过他。

“这就是人，对吗？有些人让你热爱，有些人让你痛恨——但最终，你渐渐变得越来越像是他们。”

僧灵罗摇摇头，微微一笑：

“净说胡话。我们走！”

“走去哪儿？”

“走去吃肉！”

肉终究是没有吃成。

那狐狸吵吵嚷嚷，说是要去长白山看晚霞。两人乘着迦楼罗到了长白山，坐在山头看落日的时候，见天边被刚刚升起的巨大月亮染上一层淡银的色泽。那狐狸伸了个懒腰，拍拍嘴巴打个哈欠：

“要是有烤肉吃就好了。”

“你自己说要来长白山看晚霞的。”

“要是能一边看晚霞一边吃烤肉就好了。”

“贪婪。”

“人心不足蛇吞象嘛……再说反正，也没有几顿烤肉可以吃了。”

“……”

“大和尚，你觉得自己，有过那么一点儿，贪婪的念头吗？”

“……”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阿娘总是说我贪玩，好动，我可烦了，烦得不想理她。我总是想，有一天我长大了，像大哥二姐那么大，我才不要像他们那样没出息，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我要做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小狐狸，一个人天涯海角到处闯荡，去江南看梅花，去长白山看晚霞，自己逍遥自在，爱做什么做什么……可是，大和尚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原来有些事情，你千方百计想要得到。可是到头来，在梦里得到一下就好。”

“阿九——”

“人总是想要自己触不可及的东西，却忘记了要付出代价。这就是贪婪，不是吗？”

僧灵罗靠在少年肩头，睡着了。

他又陷入了那个梦境。

沙滩的细沙皎洁如雪，细腻如盐。空中弥漫着馥郁的芬芳，像是花香，又像是果子成熟的甜蜜。淡金色的阳光将青郁的林叶映照得几乎透明。清澈的流水从树下淙淙淌过，里面游着七彩斑斓的鱼。

白色皮毛的异兽立在树梢，啃了啃爪子，咧着一张嘴，像是微笑着看他。

“修罗明王，你分明知道，持鬘天·欲爱林乃天人禁地，你私自闯入已是大忌，难不成你还奢望，我会容你折去优昙婆罗之华吗？”

胸中像是有一股奇异的火焰在烧。他往前踏了一步，像是踏入了绵延无尽的雪地之中，扑面冰霜簌簌而来。寒风吹在皮肤上，像是无数的小刀子，随时要将他的皮肤撕成无数碎块。

那个声音在耳边尖锐地笑。修罗明王，无边严寒的滋味，你经历过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往前踏了一步。被冻得毫无知觉的皮肤立刻如被碳灼。目光所及之处，树林、花朵、游鱼——都像是被覆盖在了熊熊火焰里。他转过头——肩上另外一颗长着自己面容的头颅，脑袋上水藻一般的头发，此刻迎着热风竖起，像是地狱的妖火在狂舞。

那个声音在耳边突兀地笑。修罗明王，无边灼热的滋味，你经历过吗？

他不禁回敬以冷笑。妖兽，你要阻止本座，难道就只有这些本事吗？

眼前的情景突变——他仿佛又回到了无边无际的咸水海里。莹绿色的海水泡得他皮肤发皱，喉头干渴，滚烫的烈日烧灼着他的脊背，腹中是吞噬一切的饥饿。

过度的饥饿令他停止思考，将一只手放进自己的嘴里，开始贪婪地大嚼。断去的手臂里流出黑蓝色的血，渐渐凝结成痂壳，发出腥臭的气味，变得干枯而灰败。

身边莹绿色的海水也渐渐变得污臭而浓黑。无数细小的鱼虾翻过肚皮，浮在咸水海的表面，泛出细细的泡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是瘟疫的气味。

他往前踏出一步，四目射出耀人精光。妖兽，你就只有这些本事了吗？

那个声音在耳畔咬牙切齿。修罗明王，优昙婆罗之华乃是天人所有，你身为阿修罗，也敢觊觎此物？

他冷笑一声，胸中那股火焰燃烧得愈发熊熊。耳边仿佛响起修罗帝姬的声音，‎‍‌‎诱‍‍‎惑‍‍‌‎‎而甜蜜。

“哥哥，你会为我采折优昙波罗之华，置入雨霖铃中，作为我的嫁妆，对吗？”

异兽的声音化为吃吃冷笑。原来如此，明王，原来如此。

温热的女体忽然投入怀抱，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的人儿，正用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有一瞬间他停止呼吸，心脏停止跳动，几乎溺死在那一潭深不见底的眸色里。

白璧一般的手指‌‍‎‍插‍‎进‎‍‎他的胸膛里，将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取了出来。

修罗明王猛地抬头。

白色皮毛的异兽站在高处，用嘲弄的姿态，居高临下看着他。下一刻，那异兽的咽喉已经被攥在他手掌里，一对爪子在他黝黑的手臂上无力地挠出血痕。

“雕虫小技，不过如此。”

天人的骄傲令异兽对他仅仅使用幻术，却未造成任何肉体的损害。残存的温柔幻影令他的手臂肌肉痉挛，稍瞬即逝的甜蜜嘴唇令他心神欲狂，几乎将异兽的脖颈捏断。

在掐死异兽之前，他终于松开它的脖子，让它喘了口气。

“带我去找优昙婆罗之华，本座就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