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灵罗醒来时,头痛欲裂,腹中金剑蠢蠢欲动几欲呕血。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院子外的巷道里,吐出一口血,这才觉得胸中烦闷稍减。
回到院子里时,那少年倚在卧房门口,松松披着一件袍子,打量了他一回,悠悠道:
“早知道就不让你喝最后那壶桂花酿了,说什么青灵子好不容易攒了这些,非要趁我一不留神,偷着抢着喝下去。吐成这样——满意了吗?”
三日前,僧灵罗与少年离了长白山,来到苏州,就在这小院住下。僧灵罗连日大醉,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吐了多少回,被少年一通责备,倒不好意思回嘴,微微一笑。
他见少年转身回屋,便也跟着进去。少年倒了一杯茶,用嘴唇试试,见温度不甚凉,便递到僧灵罗嘴边,喂他喝下。
连饮了两杯茶,僧灵罗觉得腹中那股翻滚的灼痛才被压了下去。他伸手轻轻搭住少年手腕:
“多谢。”
少年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
“大和尚,我们今天去哪儿?”
态度闲适懒散,仿佛二人真的只是四处冶游一般。
僧灵罗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几乎全部撕裂的天空。大须弥山浮在半空之中,山顶忉利天宫清晰可见。
一个声音在心底对他说,僧灵罗,忘记眼前这一切,就算修罗道与人道融合,凭你的灵力,你也可以在世间优哉游哉,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你又在想外面的事情了?”
少年一双柔软的手臂,从后腰环了上来,松松搭在他腰腹间。一对朱唇凑在他耳旁低语:
“不是说好了?我们还有三天。你许给我三天,我们忘记尘世间的一切……”
少年将脸贴在他颈后,亲昵地蹭了蹭:
“我们还没去昆仑山,去看一看传说中的优昙婆罗华。传说此花可解百毒,如若浸在酒里,令人沉醉,可解百忧。”
僧灵罗听他言说,不禁笑了笑:
“世人庸庸碌碌,不过人生百年。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只求一坛优昙婆罗华酿酒,该有多好?”
凡人一双脚,从江南行到昆仑山,少说也要半年。而大鹏金翅鸟一对羽翼轻轻一展,不过一日光景。
虽然时节尚是初秋,但昆仑山巅,已纷纷扬扬落下白雪。
那狐狸嫌冷,仍旧化了原形,趴在僧灵罗的肩头,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缠在他脖子上。待僧灵罗一步步攀到山顶,见巨岩上绽放着一朵巨大的优昙婆罗华,那狐狸嗖地一声跳下雪地,窜到优昙婆罗华前,小心翼翼地探出爪子: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佛花。”
狐狸将一张尖嘴埋进花心,闻了闻,打了个喷嚏:
“却原来与寻常花朵,没有什么两样。”
僧灵罗俯身,轻轻摘下优昙婆罗华。
既然说了要酿酒,则不可无菜。那狐狸素日惫懒,却为了一口优昙婆罗华酒,竟然兴致勃勃,亲自到市场采买。半日,买得半只鸡,四五样素菜,一屉肉包子,一袋茶。那狐狸也不要僧灵罗到厨房帮忙,自己忙进忙出,竟鼓捣出一整桌菜肴来。
优昙婆罗华浸在水晶制成的酒盅里,散发出淡淡的晶莹色泽。
“这可是优昙婆罗华浸的酒,喝一杯下去,令人忘忧解愁,可要躺上三天三夜呢!”
僧灵罗看着少年,心道,若能醉上三天三夜,他便不知我的离去。也好。
刚要斟酒,少年却按下他的手,夹了一筷子炸茄子塞进他嘴里,一边道:
“不吃东西就喝酒,易醉,不好。”
桌上的菜色虽然简单,却显见下厨者的精心。一碟炸得金黄的北豆腐,一碟外酥里嫩的炸茄子,一碟红椒雪菜炒的笋丝,一碟碧绿油油的炒豆角,一盆清汤透亮的南瓜山药汤。尤其是豆腐炸得脆而不老,山药汤香而不腻,僧灵罗忍不住多尝了两口。
那少年紧紧盯着僧灵罗,见他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不禁有些焦急:
“怎么样啊?是不是汤太咸,豆腐炸得太老?糟糕,阿娘只告诉我用什么配料,却没告诉我怎么掌握火候……”
僧灵罗牵着他的手,拉着少年坐在自己腿上,笑了笑:
“做得很好……阿九,你长大了。”
少年垂下眼睛:
“大和尚,你这话说的……我已经在这世上活了三百年……我觉得,我变老了……”
僧灵罗心中一动,手指轻轻滑过少年的鬓角。有朝一日,如瀑的乌髻会变得白发苍苍,吹弹可破的肌肤会变得褶皱沟壑。但是那一天,他看不到了。
“不说了,阿九,我们喝一杯,一醉解千愁——”
酒杯喂到少年唇边,却被少年伸指压住。
“等等,我还备了茶,不先饮茶,你又要像前日一般,喝醉了——”
少年匆匆冲进厨房,端出色泽晶亮的茶碗来。远远就闻见扑鼻芬芳,茶碗端到近前,更觉异香缭绕。少年见僧灵罗看着自己手中茶碗,脸颊上飞起一朵可疑的红云,捏着声音道:
“惊蛰时候的粉茶花,清明时节的山杜鹃,白露将尽的八仙草,小雪初上的半枝莲。外加四更天的一把清露,客舟孤女的几滴眼泪。用九尺悬崖的青松为燃料,在无人处熬上三天三夜,方得这一口琼浆玉液。客官可要尝尝?”
僧灵罗微微一笑,想起了二人初遇时候的情景。
这次的茶水里不再有蜈蚣蛤蟆,僧灵罗就着少年的手,将一碗清亮的茶汤饮得干干净净。茶汤下肚,僧灵罗只觉得腹中如火烧一样,渴念从小腹一直撩到了咽喉,便将少年搂了过来,捉着少年一对玉唇轻轻吐哺。
少年一脸酡红,喘不过气,微微有些发急:
“菜要凉了……”
“不要管菜了……”
“还有酒没饮……”
“有的是时间喝酒,放心……”
僧灵罗只觉得那股热气凝在脐下中极,若是不得发出,只怕要死在这里。他不疑有它,将少年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连衣物也不解去,只匆匆撩起中衣,便驾轻就熟,将一竿麈柄匆匆探了进去。
少年轻轻哼了一声,抱住僧灵罗的头颈,玉颊涨得通红,显然十分难耐,半日方道:
“大和尚,你今日怎么……”
僧灵罗只觉得那口茶汤在腹中,愈发如火上浇油,十分饥渴。他吮着少年的舌头,又将佛柄往里探了探,叹了口气:
“阿九——”
想到初遇之时,二人也是如此肌肤相贴,却无此浓情蜜意。僧灵罗只觉得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而此刻,只有这个人,是真真切切的在自己怀里。
“大和尚,你会记得我吗?”
僧灵罗脑子里混混沌沌,不知道少年在说些什么。他伏在少年身上,尽力索需了一回,只觉得精关渐满,有欲溢之势,忙强打起精神,在少年汗津津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就要抽身。却不防少年倏然伸手搂住他的头颈,舌尖卷了一瓣凉津津、甜丝丝的东西度过来。僧灵罗未曾防备,竟然吞进了肚子里。
“大和尚,你一定想不到,我把优昙婆罗华的花瓣,下在了茶汤里。”
僧灵罗心中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下身精关一松,竟然酣畅淋漓,尽数将精元泄在少年股间。他又惊又疑,只道自己是在做梦,急欲抽身而出,却觉得浑身酸软,反倒下与那少年抱在一处。少年搂着他的头颈,周身明真诀汩汩流动,不到一炷香功夫,竟将僧灵罗全身的明真诀吸取了干干净净。
少年翻身将僧灵罗轻轻放在床上,歉然一笑:
“大和尚,你教过我明真诀的心法,你忘啦?”
僧灵罗又急又惑:
“阿九,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我的明真诀做什么?”
“做什么?”
少年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就着酒盅喝了一口,又回到床边,捏着僧灵罗的下巴,逼着他饮下自己口中酒液。少年的脸凑得如此的近,一双眸子在闪闪发光:
“你呢?大和尚,你原本准备丢下我,自己去做什么?”
他低头在僧灵罗腰间搜觅了一遍,在锁妖囊中找出青色灵珠,痴痴地看了一会儿:
“我也知道《劝魔波旬往生法咒》,明真诀上吸附了你身上的邪灵之力,我也知道龙窟寺的所在——大和尚,你觉得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去送死。你错了,我也可以。”
僧灵罗觉得眼前渐渐发黑,优昙婆罗华的迷醉效力渐渐涌了上来。但是那股滚烫的灼热感又从小腹里蒸腾上来:
“阿九,你不许去——你去了只是送死,我不一样,我是修罗明王,我可以回到过去——”
少年的目光从青色灵珠转移到僧灵罗脸上:
“大和尚,你真地想回到过去?回到三万年前?又或是堕入轮回,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他俯身轻轻亲吻僧灵罗的脸颊:
“我老了,我已经活了三百岁,不想再让身边的人,离开我了。”
他站起身,将青色灵珠吞进嘴里,微微笑:
“大和尚,我长大了——现在我能够,为我重要的人,去死了。”
窗外,大鹏金翅鸟在焦躁地振动羽翼。
少年的脸色渐渐转得苍白,又渐渐带上了一层淡青色。他轻轻“咦”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表情显得不可置信。他将手放在僧灵罗小腹上方,手掌猛地一收,金色小剑立时穿破血肉而出,落在少年掌心。
僧灵罗只觉得腹中剧痛,却未来得及开口,少年已用灵力封住了他的创口。少年手腕一翻,金色小剑灵光通透,手起剑落,将雨霖铃从足腕处剥离下来。
“原来崔九郎,就是死在这把剑下。”
僧灵罗艰难地想要张口,想要问少年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了自己曾看到的那些幻境。少年却微微一笑,将破碎的雨霖铃放在僧灵罗胸口上。少年的表情,欲言又止,却又有些悲伤。
“原来苍莽洞中,你曾受我一剑,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也罢,我受过你一剑,你也受过我一剑。修罗明王,恩仇也好,爱欲也好,我们两清了。”
僧灵罗躺在越来越浓密的黑暗里,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想,我受过你一剑,可是你又何时受过我一剑。阿九,你为何突然唤我修罗明王?什么恩怨,什么两清?
少年走到窗边,欲登上大鹏金翅鸟的背部,却侧过脸来,背对着耀眼的日光,看不清表情。
“大和尚,我说我喜欢你,是骗你的,你知道吧?
“可是,谢谢你骗我,谢谢你说,你喜欢我。”
僧灵罗昏昏沉沉,又堕入了梦境。
一个双头四手的男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沙滩上,以指作笔,飞快地书写着什么。不远处,海潮渐渐涌了上来,拍打着两具冰冷的尸体。
那是一只金鹰,和一条几乎腐烂的龙的尸体。
僧灵罗仰头看着天空,看见巨大的须弥山,正倒悬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日头西升,月亮东悬。
他恍恍惚惚,心想,这是哪里呢?这是修罗境吗?我的面前是修罗明王吗?我自己不就是修罗明王吗?
我在哪里?我又在写些什么?我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脚下迦楼罗和沙羯罗的尸体。天龙八部之战。他心想,阿修罗终究是战败了。
双头四臂的男人仿佛丝毫未曾留意到他,仍然背对着自己奋笔疾书。僧灵罗浑浑噩噩,仍然感到了一丝好奇。
修罗明王,你——我究竟在写些什么?
男人写得如此入迷,甚至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靠近。
“修罗明,你在写什么?”
男人仿佛念诵着什么。僧灵罗想凑上去看,却不防男人的一个头颅恶狠狠地凑近。
“世上真的有公平吗?”
“公平?”
“佛祖的审判!对阿修罗王族的判定!帝释天羞辱了修罗帝姬,侮辱了阿修罗一族,杀死了我的族人,为什么佛祖却要惩罚我堕入轮回里?”
看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僧灵罗只能重复耳中听到的问题:
“轮回?”
“是的,轮回——”
男人看着四周的尸体,脸上露出伤感的表情,却又带着些宽慰:
“我的臣属为我付出了生命——但幸好,他们也会跟着我,进入轮回里。”
一股莫名的战栗沿着脊椎一直爬到僧灵罗的头顶,那种莫名的奇异感又在他体内升起。
“修罗明王,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不如问,我们在想什么?修罗大军已经集结,即使我们已经失败,他们也会日复一日等待我们的命令,直至千年万年——”
“你是说,是你——是我召唤的修罗大军?”
那股奇异的感觉像是铅块,沉入僧灵罗腹中,让他动弹不得。他低下头去,看见男人以指作笔,书写下的文字,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他这才听清男人口中念诵的是什么,不禁毛骨悚然。
那本以修罗之血写成的书卷扉页,赫然写着,《神机阴符》。
淡金色的阳光将青郁的林叶映照得几乎透明。清澈的流水从树下淙淙淌过,七彩斑斓的鱼跃出水面。
密林之中豁然开朗,凭空而起的岩石上方,优昙婆罗华正在盛放。
“修罗明王,我警告你,优昙婆罗华本是天界之物,就算你强行摘取,也只会折损它的灵力,而得不到任何祝福。”
白色皮毛的异兽被他捏在手里,艰难地喘气。他听见自己问:
“那要怎样才能得到优昙婆罗华的祝福?”
白色异兽裂开嘴,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欲爱林中任何灵物,没有我的咒力持允,都不会带来祝福。”
纵然灰头土脸,白色异兽仍然保持着满脸骄傲,似乎打定了主意,面前的阿修罗会向自己卑躬屈膝。
“数十万年来,你的先祖辈修罗王族,能通过我的灵力试炼的,虽然寥寥,但无一不在我面前噤若寒蝉,因为他们知道,没有我的灵力加持,优昙婆罗华不会给修罗一族的婚姻带来任何祝福。”
白色异兽露出细小的尖锐牙齿,似乎拿捏定了他的心思:
“修罗明王,你爱修罗帝姬,是吗?你想要采摘优昙婆罗华放入雨霖铃里,让这段因缘可以得到祝福,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那你要为你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你要跪在我的面前——”
他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谁说我需要优昙婆罗华的祝福?”
那个曼妙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诱惑而甜蜜。
“哥哥,你会为我采折优昙婆罗之华,置入雨霖铃中,作为我的嫁妆,对吗?”
他想,对的,妹妹,为了得到你,我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白色异兽被捉住四肢,倒悬在空中,看见亮在自己面前的金剑,终于惊慌失措:
“修罗明王,你要干什么?”
“我听说,欲爱林中神兽之心,可以离体而不死,且能生生世世带来诅咒——”
“修罗明王,我会一直诅咒你——”
“那你就去诅咒帝释天和修罗帝姬,让他们生生世世,由爱生恨,变成仇敌——”
黄金小剑刺入白色皮毛,挖出血淋淋跳动的心脏。妖兽的眼睛在黯淡之前,绽出仇恨的光芒:
“修罗明王,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爱而不得,至死断肠——”
断肠?他心道。我是修罗明王,生生世世无情无欲。又有谁会令我断肠?
僧灵罗猛然吐出一口血,从床上跌落下来。
梦境里的一切仍然在眼前纷杂,然而他此刻已无暇去细思一切。少年临行时候的回眸仍然历历在目,令他心如刀绞,如死如狂。
“阿九,等等我,你不能——”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使劲捂住脑袋,想要把突如其来的梦境清空。
胸口的雨霖铃滑落地面,怦然开裂。雨霖铃的中间,是一朵枯萎了的优昙婆罗华。
以及一颗砰砰跳动、仍然流淌着鲜血的心脏。
梦境里的一切又再次浮现眼前。金剑。修罗明王。妖兽的诅咒。
窗外的天空即将要完成异变,绽放出半红半紫的瑰丽色泽。但也许他还有时间,从这里骑马策驰到龙窟寺,只要半日时间。
可是,去了又怎样呢?回到三万年前,回到不见天日的海底宫殿,和修罗帝姬生生世世活在黑暗里。
亦或是堕入轮回,忘记这一切,如少年所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心念一动,他如遭雷殛,立于原地,无法动弹。
佛心已动,佛心已错,佛心已惑,佛心已乱。
他是去?还是不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