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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倒垂的宫灯中,烛火停止了跳动。
卫兵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只只嘴都欲张未张,好像兵马俑一样伫立在了原地。
水银般的药液从羽杯的凹口处流淌而下,凝固在半空中,好像一根被冻住的冰柱,垂在皇张开的嘴巴上方。
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自皇后胸前穿出,染血的指尖停顿在皇高高昂起的鼻尖下,一动不动地倒映在他的眼里。
时间就这样停滞了一会儿。一秒、两秒……随着秒针终于捱过了那个让所有人都停下呼吸的关卡,皇身后高大的护卫骤然抢出,迅速将刺客制服在了身下。
皇后的身体如一座被推翻的雕像般无力地倒向了地面,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她的尸身一把紧紧抱在了怀中。
青蓝色的长生药从皇的嘴角沿着下巴流下,流过那些他曾经用来蹭她脸颊的胡茬一滴滴落下,与皇后胸前汩汩涌出的鲜红色血液混合在一起。
他难以自禁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可房间里另外一个人却开始放肆地大笑。
皇转过头,悲愤地看向了刺客。刺客也抬起头,冷笑着望向了皇。
两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眼泪。
皇后被刺杀一事很快传遍了全岛。举国上下群情激奋,定要皇亲自将那歹人问斩,把他的头颅挂到皇城的大门上示众。
在被押送往刑场的路上,夜歌沉默地跪在囚车上,全身挂满了百姓从木栅栏中丢进来的烂果渣和焉菜叶,眼中像一个死人般混浊无光。众人的斥责与辱骂已无法动摇他半分,没有人知道这个面目可憎的怪物内心在想些什么。
行刑之前,皇问他是否还有话要说。
夜歌安静地感受着残留在自己指甲缝里的那点血,随后抬头嗤笑一声道:“不如先把头砍了,我们再细说?”
看他竟敢在公众面前这般挑衅自己,皇的内心瞬间烧起了一大把怒火,连带着之前的恨意与痛苦,在胸中烧得越来越旺。
“好,有胆气!”他冷笑一声,叫侍卫呈了一把最钝的刀上来,“我倒要看看你用一颗断颅能吐出什么样的牙来!”
话音未散,皇便手起刀落,砍下极歪的一刀,一下狠狠劈进夜歌的肩胛骨三分。刀上的铁锈随着少年的血从伤口里缓缓地流出来,一身囚服都被黑红色的血浸透,可这劈骨的剧痛,夜歌竟连哼也没哼一下,反倒还是冷冷笑着,用一种不屑的眼神向上翻着眼皮怒视着这位皇。
如果这是在战场上,皇或许会敬这男人是条汉子,然而,血海深仇带来的愤恨早就冲昏了他的头脑,皇现在只想着要怎么在众人面前狠狠地侮辱、凌虐他,以泄众愤——他手中第二刀又紧接着砍下,一击全力打在了夜歌的后脑勺上,目的就是要让他为自己和围观的百姓磕一个响头。可少年却硬生生梗住了脖子,头往下冲了一冲,并未碰到地面。
见他这副倔强的狠劲,皇心中突生犹疑,不知他为何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恶意。他突然觉得在哪见过这少年,于是用刀尖挑起了他的下巴,本想好好打量打量他的模样——可少年却从口中突然啐出一口口水,精准又有力地打在了皇的手上。
“你……!”
皇也顾不得擦去手上的脏污,直接换作以双手持刀:“还是快去死吧……!”
他或许这辈子都没有用过这样的蛮力,以这样的方式去在众人面前如此粗鲁地处死一个人——哪怕是在如屠宰场般血水横流的战争中,皇也从未以这种方式杀死过一个活人:他狠狠地接连砍下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几乎每一刀都是用足了力气,一横一竖地接连砍在少年的颈椎上。然而,他手中的这把刀实在是太钝,竟接连砍了近十刀下去少年的头颅仍未被完全砍断,留了一层皮与身子藕断丝连地续着。
围观百姓的声讨声先是从开始的七嘴八舌慢慢变成了相互议论、窃窃私语——到最后,大家都闭上了嘴开始面面相觑,使整座处刑台都笼罩在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下。
皇慢慢地擦了擦聚在下巴上的汗,看着仇人连在头颈之间的那一点皮肉随着重力缓缓撕扯开,随后落在台上稍稍滚了一滚,不动了。
他随即招手要人来装殓罪犯的脑袋,自己整条手臂却是突然一阵酸麻,险些将砍刀落到地上。
自皇后死去之后,皇就再也没有心力去思考别的事情,唯有一个复仇的想法完完全全地占据了他的内心。而就在看到那具被固定在处刑台中,已然失去了生命力的尸体时,皇想到自己的仇人已死,佳人也已逝去,于是不禁一阵悲从心来,觉得独活在世上也已没了什么意思,于是便将长刀反架在了自己的脖上,意欲自戕殉情。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位皇要做什么的时候,一把飞翼宝剑登时腾空而出,飞舞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光,一击将皇手中的大刀挑飞到了一边。
捡拾头颅的人被吓得呆坐在了原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断头怎么就化作了一滩好似融钢一般的液体从手中漏了出去,然后又与那半截没有头的身子连在一起,迅速变化成了一把造型怖人的长剑。
台下的众人皆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四散奔逃,没一会儿就已经跑空。
皇紧紧盯住了夜歌剑柄上那只栩栩如生的人眼——此刻,他正在用一种高傲又轻蔑的眼神从高处俯视着自己。
皇终于知道自己先前那奇怪的即视感来源于何处了——那「落败」的预感,竟到此时才兑现!
“你……你……”皇愤愤地咬着牙根:“你是夜歌!”
一想到夜歌这把剑,他也就进而想到了皇后这个人,于是皇又是一阵剧痛攻心,声音也疲软了几分:“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主人?!”
长剑重新化为人形走到了皇的面前。夜歌冲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随后凑近皇耳边含恨道:“知道与否,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反正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事实就是:我杀了皇后,而你,得为她杀了我。
“不过,你又要怎么报仇呢?只要这世上仍有纷争存在,那我便是不死之身。而你,作为挑起纷争的本身,怕是永生永世也杀不得我,到死也大仇无以为报!”
夜歌后退两步,又大声笑道:“你不过就是个保护不了心爱的人,连手刃仇敌的能力都没有的,无知又无能的弱者罢了!”
语毕,夜歌便腾身跃起,扑翅飞走。那皇从地底上投来的一声声怒骂和势必要杀死他的宣言,竟连少年的一个冷笑都勾不起来。
半空之上,夜歌遥望向陛下曾经居住的宫房,一摸脸边,竟不知自己脸上何时变得湿漉漉的了。
“陛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夜歌的眼神万般迷茫,他仍然能感受到怀中的温存:“可是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悲伤?”
他回忆起昨日两人最后的对谈:
“我想请你亲手杀死我。”
不等夜歌反应,皇后就紧紧握住了少年的双手,再加强调道:“我必须由你杀死,夜歌!他可以折断你,烧融你,绞裂你,但只要人世间的纷争与流血不断,欲念不得消解,那你便永生不灭,而他的仇恨也将永世无以为报——因为他就是带来纷争本身!”
看着陛下眼中坚定又决绝的光芒,夜歌苦笑着沉默了很久。
他最终从她脸上挪开了视线,叹道:“一把剑……是无法忤逆主人的。
“我会完成陛下最后的心愿。”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皇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转而对少年道歉道:
“夜歌,对不起。我终究没能将世人从仇恨的连锁中解救出来,而你也将因我身缠更为深重的罪业因缘。”
她长叹了一口气,看不清自己的眼中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物什:“我也终究成了这恶性循环中的一链。
“到底有谁能挣脱这无意义的争斗,如我所愿一般向这片罪恶的土地投下光明?”
夜歌闻言,胸中又掀起一阵沉痛的心潮,于是便举言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不生不灭。到最后,就连浩瀚的星河也将化作尘埃,而人类的欲望与丑恶,又怎么能与那些指引万物前进,亘古不替的星月相提并论?
“我想,当夜歌与陛下重逢之时,即便身处地狱,也当有星光可窥。”
“但愿……”
两人话语的尾音如不远处香炉中袅绕出的烟雾一般在半空中纠缠着缓慢地上升,逐渐变得愈来愈加稀薄,最终成为了一片谁也抓不到的空气,只留下些许烟火的余韵留存在房中。
他们彼此相望着,双唇向前凑近了些许,但却又都同时颤了一颤,向后退开了一点。
最终,他们给了彼此一个拥抱——一个好像要使他们在时间的洪流中、轮回的巨浪里紧紧捆绑在一起,近乎要合璧为一体的,过于长久的拥抱。
僧人听完了夜歌的故事,意味深长地捋了捋白须,说道:“夜歌,既然你有不死之身,那你在世之时也已有他人数十轮轮回之久。在这长久的时间中,你就没有遇到过与她相似的君王?”
夜歌答道:“夜歌确实曾经苦寻过这样的君王,也的确寻到过与她有着相同体态,相同面容,相同声音——甚至是相同思想的人。”
他顿了一顿:“可是,即便如此,她却也因为没有与夜歌在一起度过的所有回忆,因而也就不是夜歌要找的人了。”
僧人笑道:“只要人之七情六欲无法断灭,纷争便不会了结,那你也便永生入不了地狱,要留在这人世间徘徊。
“佛并无意让你来到这世上,可你却仍汲三界之所欲炼化成实体,执意要来这大千世界走上一遭,如今却遭红尘挟裹,不得解脱。
“告诉我,你可曾参悟其中禅意一二?”
夜歌回道:“佛说:‘善恶有报,三世果报。’可我夜歌这千年来看到的,却都是‘善人世世报,恶人乐逍遥。’”
他冷笑一声:“什么因缘,什么果报,什么今世、来世、他世!都是放屁!
“来世的善报并无法重新温热善人的血,他世的严惩也无法让恶人真正懂得追悔,佛法终究是人在面对这世事无常的无奈和荒谬时,为缓解痛苦而紧咬在嘴中的一块破抹布罢了!”
少年高声慨叹道:“我夜歌初生为灵,鸿蒙之中化魔,而后心高望神,却最终也不过是一把为尘寰世事所困,平庸无奇的凡剑罢了。
“人间滋味,真是尽尝。”
少年语毕,转而回头举目直视金日,只觉其中日珥翻滚,似有彩凰盘桓召唤,于是便倏然抖翅向空飞去,好像是又去追随他的女皇。
这茫茫人世间,终究……不过空留彩云中一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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