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那日发此誓言,原意是为宽慰江澄,却不知,竟成了江澄的一桩心事。
江澄自暮溪山奔波辗转救回魏无羡后,回到家倒头就昏迷过去,连续发了好几天低烧,一觉醒来,便分化成了乾元。
这是他自小的执念。江澄一向争强好胜,从小身边有一个聪明伶俐的魏无羡样样压他一头,他虽面上不说,心里也是十分不甘心的。
可当他得知,魏无羡并不是乾元,而是极其罕见的坤泽后,心情却更加复杂了。
他与魏无羡一直以兄弟相待。自己也非断袖,之前从未动过这方面念头。殊不知,自从那日撞见玄武洞中温晁纠缠魏无羡的痴态后,像是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时不时飘进他的脑海里,原来,男子和男子,也是可以........
江澄醒来时就已分化,他每每靠近魏无羡,便能闻到一股煞是好闻的清甜酒香,虽味道极淡,却立刻就起了反应,抑制不住想要同他亲近。
江澄明知这是乾元与坤泽的相互吸引,懊恼也好,反抗也罢,终究还是敌不过本能,每次都被勾得浑身燥热,心绪难平。
二人从暮溪山险归,自然不会主动去触温家的霉头,哪怕是听说温晁厚颜无耻缆了屠戮玄武的功劳,也仅骂了几句,就此作罢。
盛夏当头,这几日一直在家中躲着射风筝,也乏了,今早,江枫眠与虞紫鸢大吵了一架,江枫眠负气离去,虞夫人则闭门不出,趁此机会,魏无羡便与江澄带着一帮弟子偷偷溜了出去。
他们划着几条小船,在漫天莲池里无所事事地游荡。江澄见几个平时挺老实的弟子,今天一上来就对自己挤眉弄眼,神色很是古怪,随手抓过胆子最小的六师弟的衣领,疑心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嘛?”
六师弟见魏无羡不在看这边,才凑近江澄耳边,低声道:“江师兄,我听他们说,大师兄呀,将来要给你做老婆!”
江澄登时气血上涌,恼羞成怒道:“谁,谁跟你说的?”他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一般,心砰砰乱跳,慌张快要溢出喉咙。
魏无羡是坤泽的事,江家还没来得及想是否要隐瞒,就被谁传了出去。现如今坤泽绝迹,此事在仙门引起了好一番轰动。有不少人暗地里揣测,哪家的乾元有这个好福气,能娶了他。
但江澄闭门不出,对此事一概不知。他前一阵子在莲花坞见着不少陌生面孔,有些是羞涩的少女,更多的却是少年.......全是来偷看魏无羡的。他向虞夫人禀告了此事后,虞夫人雷霆震怒,将那群人全部赶了出去,这才清净了好多。
六师弟有些委屈,坦白道:“我也不知道啊.......大家都在传,说大师兄是什么......什么,坤泽?我不懂。他们说,坤泽是注定要嫁给乾元的,江家又只有你一个乾元。这不是天生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江澄喝到:“不许胡说。”一只手却轻轻放开了他,他不由心虚,忍不住朝魏无羡头偷瞄了一眼。
魏无羡此时正坐在船头哼着歌,两条莲藕般白净的腿犹晃个不停,顽皮地拍打着湖面,溅起一团水花。阳光下,少年秀丽的眉眼,灿烂的笑容,还有随风飘舞的鲜红发带,都如画中的景致一般,美得恰到好处。 他与魏无羡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今天才发觉,他竟是这般好看。
江澄心中一动,突然之间,就再也看不进旁人了。
像是一直郁结在心的疑虑豁然烟消云散,江澄猛然间醒悟过来。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魏无羡当然是应该属于他的。他们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伴侣吗?
或许,该找个由头,与母亲提一提了此事了.......
小船平稳地驶进了一个莲池中,得知今日守塘的那个老伯不在,魏无羡眼前一亮,招呼道:“走!咱们摘莲蓬去!”
江澄心不在焉地纠正道:“明明是偷吧。”
魏无羡道:“那又如何,又不是事后不给钱。反正现在回去也是挨骂,不如玩个痛快,来比试一下罢,嗯.....就比谁莲蓬摘的最多!”
一人道:“这可不行,谁不知道大师兄你游得最快,身手也最灵巧。不比不比。”
魏无羡笑道:“这有什么,我还能欺负了你们不成。三师弟,六师弟,你们去那边的船上,就我和江澄两个人也能把你们全打趴下!”
小船载着众人的嬉笑,在接天莲叶间肆意穿行。
魏无羡数了数满载而归的莲蓬,这回毫无悬念得又赢了,顺手扯过一个剥开,嘴里还细细碎碎哼着“我请你吃莲蓬,你请我吃什么”,江澄听到便问:“你要请谁吃。”
魏无羡扑哧一笑,拿起莲蓬就砸他的脸:“反正不请你。”
江澄接过莲蓬,扔在一边,斥道:“你看看你,摘那么多又吃不掉,最后全都白白浪费。阿娘不骂你骂谁。”
魏无羡道:“怎么会浪费呢,吃不完,还能送别人。”
江澄斜眼:“你想送给谁?”
“多了去了,嗯,我想想,上次来看我们练剑的姑娘就很好啊,就可以一人塞好几个........”魏无羡掰着手指数了一圈,最后道:“可惜,云梦离姑苏有点远,要不然也可以送蓝湛几个,他肯定没吃过新摘的莲蓬,最是鲜嫩多汁了........”
江澄一愣:“你说蓝忘机?”
说到蓝忘机,魏无羡脸上好像忽然焕发了生机,他得意洋洋道:“对啊,就是他。你瞪我干什么?我们现在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了,你可再不能说我跟他不熟。”
江澄道:“我可懒得理你,你跟谁都熟。”魏无羡的那句“出生入死”如一根刺,在他心头梗了一下。
那日他为救剩余的世家子弟先行出了洞,等了半天都等不来魏无羡,就知凶多吉少。为救魏无羡,他一路躲避温家人,奔波不歇赶到云梦再带人回来,竟是一刻也没有歇过。
是,魏无羡与蓝忘机合力斩杀了屠戮玄武,是生死之交,可是他呢?他做的就比他们少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便被江澄掐死在腹中。因为他又想到,先前数次结伴夜猎,他每每有危险,魏无羡也是竭力相救,非要恩仇算清,反而是生分了。
江澄那千转百折的心绪,魏无羡是全然不知,他又轻轻叹道:“.......可我邀请蓝忘机来云梦,他从来不来,现在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更加来不了。江澄,你说,他为什么不肯来呀,云梦多好玩,和他们姑苏完全不同。而且,我还会陪他玩。”
江澄正想说句人家才不稀罕,却见魏无羡托腮凝望着远方的湖面,唇边噙着笑意,喃喃道:“蓝湛这时候,不知在干什么?”
江澄浑然一震,脱口而出道:“魏无羡,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话已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讶了,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个。魏无羡脸颊微红,打岔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莫非,你有?”他眨了眨眼,挤兑道。
江澄有愠色:“瞎说什么呢。真的没有?我不信,那个绵绵呢,你还留着她的香囊,莫非是真的喜欢她。”他又飞快地补充道:“她长得是还可以,但一看出身就不怎么样,恐怕连门生都不是,像是个家奴之女。”
魏无羡反驳:“家奴怎么了,我不也是家仆之子吗?”
江澄皱眉:“哪有你这样的家仆之子。说正经的,魏无羡,你既然分化成坤泽,那有没有想过........”他忽然虚心,不敢看魏无羡,憋了半天才讷讷挤出下半句:“.......找个乾元嫁了?”
魏无羡没听清:“找个什么?”他忽然摸了摸脸颊,喊道:“糟糕,下雨了!”
江澄抬眼看了看天,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就忽然飘过了几滴雨,且越下越猛,如水柱一般倾盆浇落。魏无羡忙撕下一片荷叶盖在两人头上,却挡不住大雨铺头盖脸地砸来。
众人出来的匆忙,没人想到带雨具,这会哀嚎声炸成一片,江澄和魏无羡闷头划着船,不知过了多久,阵雨渐渐停歇,乌云也缓缓散去。二人放下浆,回头一看,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魏无羡道:“居然划了这么远,回去罢,否则连饭都没得吃,”他抖了抖被淋湿的衣服,哀声喊道:“江澄,我好累,又冷又饿。”
说着他便往船上一倒,手脚摊开,做可怜巴巴道:“好师弟,我乏了,你划回去吧,改天我也让你躺着享受一回。”
如今的江澄,焉有不答应之理,当下哪怕是魏无羡让他沿着整个云梦划一圈,他也是乐意的。
只是,魏无羡平时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再疯玩上一天也不会喊累,这几日却总是精神恹恹,茶饭不思。他有些担心,问道:“好端端你怎么就累着了,生病了吗。”
魏无羡无奈道:“已经好些天了,我最近老是睡不醒,一到下午就犯困。还觉得饿,但吃多了又恶心。”
江澄想,或许是他分化之后,体质也变弱了的缘故。如此想来,他心中怜爱更甚,温声道:“那你躺好,回去好好睡一觉罢,阿娘若是要责罚你溜出去玩的事,我.......我就帮你顶着。”
魏无羡餍足地伸了个懒腰,道:“江澄,你最近总是用这种肉麻兮兮的口气跟我讲话,我很不习惯。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江澄哼道:“没有,你少污蔑人。”
“那你怎么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 魏无羡踹了他一脚,可惜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这一脚也毫无力道:“真没别的企图?”
江澄迟疑了一会,鬼使神差道:“嗯.......非说不可的话.......魏无羡,你明天还愿不愿意,跟我出来玩?”
魏无羡翻了个身,嘟囔道:“说的什么话,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玩吗。”
“那是跟好多人一起的,不算。我说的是单独,就我我们两个.......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你若是想去云梦街上走走,我也一定央求了阿娘放你出去........”
江澄一口气说完,有点害羞,手中的浆也放慢了几拍,可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回答,转过头一看,魏无羡不知何时枕着满船的莲蓬睡着了。
“.........你这人!”江澄几次三番鼓起勇气表露心意,均被打断,他气恼极了,但见到魏无羡毫无防备的睡颜,又心软了,只得拿浆重重拍打了一下湖面。
他想,他上辈子必定是亏欠魏无羡许多,才会这般叫他左右为难。他夜夜为了那人辗转反侧,魏无羡却还如往常一般与他嬉笑打闹,毫无避嫌之心,令他窃喜之余,又多出几分惆怅。
江澄叹息道:“算了,不与他计较,”他想到明天的约会,又暗自雀跃起来,他握紧拳,给自己鼓气道:“明天,明天,一定会让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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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了雨,转眼又是晚霞漫天,彤红彤红地映照着湖面,似是将这莲花坞,染上了一层血迹一般。江澄又划了一段,前方不远处就到莲花坞的码头了。
倏忽间,江澄眼皮跳得厉害,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开。忽然间,他瞥见码头上似乎停满了陌生的船,船上随风飘扬的旗帜,是......炎阳烈焰旗!
他惶恐地叫醒了魏无羡:“快醒醒!好像是温家的人来了!”
魏无羡睡意朦胧,听到这话霎时睁开了眼,江澄又道:“温家怎么会来?是不是温晁?他来.......”
魏无羡一时也忐忑极了,心中塞满了杂七杂八的念头,仍然打起精神安慰道:“别瞎想,我们先去看看再说。”
那一年,江澄与魏无羡堪堪才十七岁,怀着不安与恐惧,以及对明天的憧憬,彼此安慰着,不可逃避地驶向命运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