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吵，仿佛一直有人在他周围争执，窸窸窣窣，响个不停。魏无羡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双眼，朦胧中映入眼帘是一双手，搭在他的额头上。顺着视线望去，他看到了熟悉的床头，熟悉的墙，还有坐在床前的江厌离。

他又回到江家了。

江厌离放下手中的书，探了探他额头：“不发烧了，还有哪里疼吗？”

“师姐！我没事。”魏无羡正想爬起来，却发觉四肢异常酸痛，浑身软趴趴的，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时难以形容。他仰起头，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是江叔叔带人来找我的吗........蓝忘机呢？”

说到蓝忘机，他心中一颤。随即便是一阵心慌：他们的事.......不会被发现吧.......

“吵什么吵，憋不死你。”江澄抱着一个白瓷罐子，推开了门：“姐，你的熬的汤，我帮你端过来了。”

一股熟悉的肉香扑面而来，是他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魏无羡这才发觉，从刚才起，就有什么感觉不对，原来是嗅觉。

他脱口而出：“江澄，你是吃了多少橘子，怎么一身的柑橘味，酸死了！”

江厌离微微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江澄闻言瞪了他一眼，神情复杂道：“........你倒是挺敏锐。”

魏无羡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他所言何意。此时，江枫眠迈了进来，温声道：“你醒了。过来罢，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魏无羡不可置信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依然看到江枫眠一脸凝重地坐在他跟前，慈爱地望着他。身旁的虞紫鸢冷着脸，不置一词。

只听江枫眠说道：“........那日阿澄救你回来后，你一直昏迷不醒，我便知道大事不妙，特意请来一位见多识广的大夫。果然，他告诉我，你分化后绝不是中庸，却也不是乾元，而是.........”

他一锤定音：“阿婴，你是坤泽。”

天生万物，阳为乾元，阴为坤泽。坤泽乃乾元命中注定契合的一半，分化后会形成多子多育的体格，雨露期与乾元结合，便可诞下血脉纯正的后代，均为乾元或坤泽。

但这百年来，世间只有乾元，再无坤泽。有人说是对珍稀血脉的诅咒，也有人说是对中庸的庇护。历来众说纷纭，无人可知真相。

魏无羡也曾有片刻思虑过分化之事，少年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即便不是乾元，也绝不会自认就低人一等。可是如今，面对这个陌生的结果，他突然地陷入了迷茫。心中有好几个念头在反复横跳：坤泽？不是已经绝迹了吗........我怎么可能......江叔叔究竟有没有发现我和蓝湛......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否决了。不应该，江家对于私通之事相当严苛，若是真被发现，他恐怕就如今已跪在祠堂里了。

“坤泽吗，万里挑一的概率，怎么偏偏选中了我？........”但细想来，这段日子来诡异的高热之兆，自己身上的酒香，还有玄武洞中，他与蓝忘机的情不自禁......渐渐在他脑中串成了一条线，线索的尽头，直指这个答案，一锤定音。

他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只是尚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期盼事情会有转机：“江叔叔，世上既已许久没有出现过坤泽。连活着的人都从未见过，又如何.......？”

“谁说没有？其他人孤陋寡闻，可你总不会不记得吧。”虞夫人闻言杏眼一瞥，看着江枫眠说道。

江枫眠一震，登时有些失措，旋即又朝魏无羡微微一笑：“不错。阿婴，”他目光柔软，似是透过魏无羡，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你的母亲，便是坤泽。”

这话一出，魏无羡便知木已成舟，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你母亲与旁人不同。她觉得众生平等，并不奉信血统论，更不愿张扬此事，引得旁人相争艳羡...........”江枫眠提到旧时，有几分动情，欲想如往常那样亲昵摸摸他的头，只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劝慰道：

“阿婴，这是命中注定的。你不必沮丧，也不必妄自菲薄。”

这时，虞夫人突然冷笑一声：“她若是真不信这个，也不会偏偏就选是乾元的魏长泽了。”

虞夫人口中的“她”，显然不是魏无羡。“三娘子！”江枫眠脸色赤白，骤然打断她：“你别瞎说！”

“我瞎说？呵，这些年一直看不透的人是你！藏色散人何等聪明角色，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合适他的。也就是你，被几句场面话哄得团团转......这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江枫眠，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虞紫鸢所言，恰好道出江枫眠这些年来埋在心里的疑惑：藏色散人当年修为颇高，也有志向，要立下一番事业，为何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跟家仆随魏长泽远走高飞，这其中，全然是因为爱情吗？

曾经他是这般深信不疑的，可如今却有些困惑了。他曾与藏色屡次相伴夜猎，彼此都极为赏识，他先前一直以为，他们是两厢情愿.......他自认为自己除了相貌，修为、家室都不输给魏长泽，可为何偏偏........难道真如虞紫鸢所说，就因为自己是中庸，而魏长泽是乾元？

虞紫鸢讥诮道：“怎么，你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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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藏色散人，关于他们并不契合的婚姻，这些年来都是两人心头的一根刺，纵是江枫眠一贯不爱与她争辩，也不由声音大了起来。

连闻声而来劝架的江澄也被卷入其中。 待到虞紫鸢说出那句上不了台面的流言时，两人终于夺门而出。

江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响，看了一眼魏无羡，也扭头走了。

魏无羡暗道不好，江澄平素心思细腻又爱胡思乱想，难保证不较真。于是顾不得身体不适，飞奔过去拦下他，道：“咱们得把话说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你可千万不能相信。”

“我爹我娘都是有名有姓的人，见不得别人给我瞎落户！你是江叔叔的亲生儿子，未来的家主，他对你自然是要严厉一些的！”

江澄哼道：“他不是严厉，只是不喜欢我。”

他甩开魏无羡，发泄道：“我不是他喜欢的性格，不是他想要的继承人。他觉得我不懂江家家训，半点没有江家风骨，不配做家主！”

魏无羡微笑道：“你如今可是乾元了，你问问仙门百家，哪个敢说你不配做家主。”江澄一愣，默然不语，像是稍稍冷静下来。

魏无羡见状，搭上江澄的肩，道：“将来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属，像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就有双杰。”

却不料，江澄蓦地一缩，拂开他的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魏无羡心下一沉，却看到江澄满面通红地抬起头，嚷道：“魏无羡，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魏无羡不忿：“我哪有胡说八道。”

“.........你，你都分化成坤泽了，还说什么做我的下属.......”江澄目光微微瞥开，正色道：“你将来肯定是要嫁与旁人的，怎么可能还算是我们家的人。”

“.............”魏无羡霎时惊呆了，半响无言，指着江澄不知说什么好，啼笑皆非道：“你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江澄刚才没头没脑发了一通脾气，也有些赧然地别过头去，犟道：“本来就是。你若不嫁人，难不成还想一辈子赖在江家？”

魏无羡捧腹大笑，忍无可忍地敲了敲他的头：“正有此意！”

他心胸开阔，没多久便坦然接受了分化之事，只是情窦尚且初开，一心都记挂在蓝忘机身上，又与江澄是熟到不能再熟的关系，从未想过那一层。

也不知，自己无意中一句话，给江澄带来了几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