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重复了一遍：“你要走？”

身侧的仆从早早地被遣散开了，一来有些事不方便让他们知道，二来，自从他发妻病逝后，江宗主近年来火气格外大，一点就炸，仆从唯恐不及，能避开便赶紧避开了。

江澄冷笑道：“江扉，你离开莲花坞，还想去哪？”

江扉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缓缓地朝他磕了一个头。

江澄怒吼道：“你少来这一套。这十九年来，江家可曾亏待过你？你把莲花坞当成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越想越气，扬起紫电便往眼前狠狠一甩：“你这一走，旁人会怎么想？说我苛待徒弟，还是说我虐待你？你还嫌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够多是不是！”

眼看紫电裹着噼里啪啦的电流，鞭势汹汹，地上都被烧出了一道白痕，可江澄的一腔怒火，却宛如打在了棉花上，江扉依然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不曾。”

江澄一愣：“你说什么？”

江扉抬起头，十分诚恳地说道：“师父，不曾苛待我。”

“.........”江澄一时无言以对，只见江扉琉璃色的眼珠眨了一下，似是含着两朵微微颤动的冰凌花。他固执道：“既不曾，那旁人又何必胡乱揣测？他们若真想知道，来问我便是。”

江澄抚额，无力地叹了口气，他的这位大弟子，从来都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偏偏行事又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面对着这张脸，他实在说不出半句重话，只得沉声道：“你就那么想离开？为什么，有人待你不好？还是说，你想去找你那个.......”

江澄顿住了，烦躁地摆摆手：“算了。”

江扉摇了摇头：“不，一切都很好........”

莲花坞早早就撤下了白帷，他仍然穿着一袭素缟，敞露在外的肌肤几乎与白衣同色，衬得那抹纤纤身影更为寡淡，仿佛与这尘世格格不入，他一字一句道：“三年守孝期已满。”

江澄手心一痛，尖锐的指甲刺破了皮肉，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

江扉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为了他而留在这里。如今，我该走了。”

他复垂下头，朝江澄重重地叩了一头：“师父，往后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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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扉离开的那天是个清早，还不到卯时，他便收拾好了东西，踏上了莲花坞的码头。倘若再晚一点，等弟弟妹妹们起了床，那便又走不了。

他性子清冷，平时不喜旁人伺候，身侧就只留了一个老仆照料饮食起居，如今他孤身一人离开，连个随侍都不带，那老奴照料他多年，彼此感情深厚，背地里已抹了几回泪，颤巍巍道：“小公子，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多穿几件......”

其实江扉在莲花坞的身份，不该这么称呼，可这些年来，都已经习惯了，如今也不再会有人去追究。江扉朝他鞠了一躬，轻声道：“阿伯，你回去吧。”

眼看着老奴一步三回头的背影渐渐远去，江扉正要走向船头，转过身，却见背后徒然多了一个人。

“你........”江扉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于江澄竟然会来。

“看什么看，别人能来，我就不能来？”江澄哼了一声，打量了他一眼，冷声道：“为什么不带走他留给你的东西？”

江澄所指的，是魏无羡亲手写的那些手记，他特意嘱咐过江澄，要留给江扉的。这是他毕生研究的心血。

江扉道：“我都已看完了。”

江澄明知道他从不说谎话，仍然刺了一句：“就看一遍能记得住？”

江扉一板一眼地答道：“我全记在心里了。”他怔了一会，又道：“还有爹爹留下的‘坤泽注意事宜’，我都记住了。”

江澄一哽，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咳了咳嗓子，正色道：“既然记住了，以后凡事留个心眼。在外面，能避开的事就尽量避开，不好惹的人一律别惹......要是实在有人想找你麻烦.......”

他冷笑道：“能跟人动手就尽量别动嘴皮，反正也没人打得过你。”

江扉看了他一眼，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江澄伸出手，本想摸摸他的头，却终是垂落了下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在外面千万别给云梦江家丢脸，听到没有。”

江扉从小大到，从未被他这样亲密地拍过肩，他眼眶有些发湿，非常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答道：“好。”

江澄的目光在他腰间停留片刻，涩声道：“你当真不要.......他的陈情？”

他勾了勾嘴角，自嘲一笑：“那东西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话虽如此，但江扉知道，江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陈情仔仔细细擦一遍，他与魏无羡的那间寝室，三年来布置陈式都与先前一模一样，好似魏无羡只不过是一时想不开，赌气去了金麟台，没过多久便会被江澄哄回来。

江扉摇摇头：“不必。”

他抚了抚腰间的佩剑，坚定道：“我只要它就够了。”

江澄喃喃道：“无情剑.......这剑的名字，倒是与你相当配.......”

等待已久的船夫不耐烦地开始催促了，江澄转过了身：“行了，赶紧滚吧。”

江扉坐上了船，下意识朝岸上回望了一眼，只见江澄还立在原地。

船夫撑起了浆，小船悠悠地朝前逝去，将往日的波澜永远推到了身后，微风拂面，把江澄那句未说完的话送到了耳侧，只听他澄轻描淡写地说：“........在外面野久了，也别忘了回来看看你弟弟妹妹，他们很想你。”

江扉愣住了，只见朝霞如锦，映照着瑟瑟碧江，一行白鹭自云间翾飞而上。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立在晨风中大声喊道：“我——知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