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翾满十二岁的那年,魏无羡为他取字为云翕。翕有合拢,聚合之意。盖因魏无羡曾对他说,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此[1]
那时,孩子们已渐渐接受了魏无羡即将离去的事实,就连最小最骄纵的芷兰,也会每天清早去给爹爹请安,看到他柔和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她身上,才放心地去听早课。
那一日,魏无羡醒来,难得通身舒畅,像是沉珂初愈,重新焕发了生机。他想了想,并未再穿云梦江氏的家袍,而是从柜子里翻出了一身白衣。那身衣裳有些年代了,袖口与肩膀处的绣样都是十多年前的花纹,放久了一直没拿出来过,已然有些泛黄。
但魏无羡却执意要穿,那时江澄已经习惯性地事事顺着他,依着他,也没多说什么,扶着他在莲花坞走了一圈。修仙之人容貌永驻,岁月并未在他们身上几经流连,江澄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而魏无羡除了身子孱弱,仍是那般美貌惊人,二人挽着手走过,人人皆在背后艳羡他们十多年夫妻情笃,奈何福薄。
回去后,魏无羡一一看过几个孩子的课业,其中数云翕完成得最好,芷兰次之。江沅和江澧天生调皮贪玩,见哥哥和妹妹都受到了表扬,有些讪讪地低下了头。魏无羡在他们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往后要乖乖听学,别惹你们父亲生气。”
众人听懂了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无声地垂下了头。魏无羡又道:“灵犀呢?”
一片沉寂,云翕嗫嚅了半晌,魏无羡怅然地微笑道:“还在练剑?”芷兰猛地站起身,厉声道:“他前几天出远门了.....我去把他找回来!”
魏无羡摆了摆手:“不必了。”
当晚,魏无羡便对江澄说道:“我下午又重新归置了一番,你有空记得去看看,最大的红木箱子里的东西是没用的,你扔掉亦可,卖掉亦可。另外有几个小的,装着我整理的笔记,你暂且留着,或许哪天将来江扉会用得着。”
他语气平淡,就如同聊家常一般安顿好了自己的死亡:“其余都随你。唯独有一个檀木盒,等我死后,就把它和我一块埋了——”
江澄正在解外袍的手剧烈地颤了颤,整张脸几乎扭曲了,猝然呈现出一股极其伤心的神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别瞎想,你今天不是好多了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魏无羡叹了口气,淡然道:“这些孩子中,江翾最为稳重,做事踏实,又是个能容人的,或可考虑他当家主。江沅江澧生性调皮,须好好敲打,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芷兰,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将来无论是课业,修为,还是婚姻,都顺其自然的好........”
江澄微微一哽,低声道:“......我知道。”
还有,阿飞.......”魏无羡顿了顿,晦涩道:“这孩子.......这些年来,我一直看不懂他。他样样都好,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但如果有一天,他若是想要离开.......江澄,请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他。”
江澄猛然打断他,怒吼道:“这个没心肝的东西,养这么大,都不知道父母在,不远游!你还提他作甚!”
江澄顿了顿,苦涩道:“他当真,不是在恨你?”
魏无羡怔了片刻,旋即又笑道:“不,他并不是恨我,他只是在恨他自己。”
“他恨自己当年在乱葬岗,并没有选择跟我.......”魏无羡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像一片薄薄的雪花融在大地上:“可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呀。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想明白。”
江澄嘴角颤动了一下,他鼓起勇气,涩声道:“魏无羡,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你为温家人安排去处;为姐姐除去隐患;又将几个孩子的前程都考虑周全.......我知道我远不及你,当年若非拿温家来要挟你,你断然不会嫁给我........”
江澄眼眶微红,绝望地喑哑着嗓子:“可我这些年来,当真就那么差劲吗?我们十余年的夫妻,你就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的?”
魏无羡伸出手,颤巍巍地摸了摸他的脸,叹息道:“江澄.........”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日子长了,总会喜欢的。就算一辈子不喜欢,那一辈子也已经过去了........”
江澄徒然一震,咬牙切齿道:“我是说过,所以呢?”
魏无羡白日把精力一次性透支完了,如今眼看着整个人都慢慢焉了下去,再也说不出连贯的长句子,喘了几口气,才慢慢说道:“........江澄,我那时候不知道,原来一辈子竟然是很短很短的,转眼就过去了........到如今,你还觉的........我,欠你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多次。江澄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几次三番想知道答案。欠也好,不欠也好,这些年都过下来了,为何非要去搞清楚呢?
他终于颓然地叹了一口气,生平最为艰难地说出了实话:“不欠.......”
魏无羡遽然睁大了眼睛。
“你从来都不欠........是我骗你的。”江澄自嘲地一笑:“若非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魏无羡眼中迸发出一道强烈的光。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像是竭力要抓住什么东西。江澄慌忙把手递给他。魏无羡朝他笑了笑,那垂死的眼光中饱含着数不尽的怜悯与爱意,令江澄恨不得愧死过去:“那太好了........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江澄心如刀割,沙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声不甘的悲怆:“魏无羡!你当真就这么想与我撇清关系吗?”
魏无羡挣扎着说完了今生最后一句话:“接下来,我终于可以.......心无芥蒂地........爱........”
还没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江澄怆然,抱住他嚎啕大哭,但这一回,再也没有人笨拙地用手背给他擦去泪水了。
来年春天,燕子复又归,世上已再无魏婴。
整理遗物的时候,江澄发现魏无羡所谓“没用的东西”,大多是一些稀有的符咒,如今在市面上已逾值千金。而他亲手整理的手记更是被炒到了一个颇为惊人的价格,但江澄一本都不会卖,他听从了魏无羡的遗愿,将它们留给江扉。
最后,江澄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要与他合葬的檀木盒子。它极小,仅一寸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将它打开了。
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唯独放着一块泛黄的帕子。那帕子也颇为普通,素淡的白底,绣了一抹浅浅的云纹。不知是不是在盒子里放久了,凑近,还能闻到一缕极淡的檀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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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秋,蓝忘机出关了。
无情道共有十层,修至第四层时,体内的真气一直凝滞在胸腹不前。若是强行逼出,轻则伤及根骨,重则爆裂而亡,故他暂时出关,寻求解决之道。
此番出关,已物是人非。昔年与他兄长蓝曦臣所交好的二位义兄弟,如今皆已化作一抛尘土。蓝曦臣因此愧疚不已,大病了一场。好在思追,景仪等小辈均已长大,可为兄长分担些压力。
蓝忘机仍旧逢乱必出,有一回,他追至一邪灵,从夷陵沿途路经云梦,竟巧遇了带小辈夜猎的江宗主江澄。
蓝忘机与江澄并不熟络,彼此淡淡点了点头就此了事。奈何两家小辈却是常有往来的,思追景仪他们与金凌常常结伴去夜猎。江澄碍于情面,只得尽地主之谊,在莲花坞设宴招待。
当晚,觥筹交错,小辈那一桌已聊得热火朝天,蓝忘机与江澄面前的菜肴都没有动过几口。姑苏蓝氏禁酒,江澄便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完全没有与他交流的欲望。
早些年,他们虽然性格不相投,但毕竟是同窗,射日之征时又并肩作战过,关系还没那么僵。可如今,蓝忘机偶尔望见江澄暗中瞥向他的眼神,像一把猝过毒的匕首,阴暗渗人,又含着一丝隐秘的嫉妒。
蓝忘机不得其解。他们二人并无私怨,唯一的牵连,便是蓝忘机曾与他的亡妻魏婴,有过一段旧尘缘。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自从修无情道后,蓝忘机性情越发冷寂无澜,就连那魏婴的死,也只不过在他心中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涟漪。旁人无关痛痒的心思,更是无足轻重。
他并未理会江澄的敌意,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起身告辞。
谁知,江澄却一把拽住了他。他方才空着肚子猛灌了那么些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醉眼迷离地抬起眸,轻蔑一笑:“蓝忘机,听说你,修了无情道?”
蓝忘机从来不喜与人触碰,避过他的手,淡然道:“是。”
江澄摇头晃脑,口齿不清道:“人生在世,就该红尘快意,该潇洒就潇洒。你竟然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当苦行僧,可笑,可笑!”
蓝忘机蹙了蹙眉,不愿与一个醉鬼多加纠缠。身旁的侍从都看傻了眼,只因江澄自小酒量极好,从未在宾客面前如此失态过。
江澄又猛地凑到他身侧,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只听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啐道:“......你纵使修为再高,功德圆满.......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儿子都不能认.......”
蓝忘机微微一怔,随即冷声道:“江宗主,你醉了。”
江澄闻言,有些迷惘地瞧着他,似乎不知自己已然醉了,这时,一道纤瘦的身影从屏风后施施然走了出来,到蓝忘机跟前,微微躬身:“含光君。”
那是一个白衣少年,莲花坞团团簇簇皆是紫色家袍,唯独他一身素缟,通身笼罩着一层肃穆沉静的气质,与这热闹的盛宴极不相称。
他模样生得极美,如一块温润通透的玉石,全身都泛着莹润的白,五官无一不像江澄的那位亡妻。蓝忘机早些年便听说过,江家有个孩子,据说生得容貌与魏婴一模一样,养在江家好几年了。
想来,便是眼前这位了。
江扉静默片刻,垂眼道:“师父醉后失态,招待不周,请含光君莫要见笑。”蓝忘机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但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为何,他喊的是,“师父”。
江扉从侍从手中搀过江澄,回眸道:“先行告辞。”
便是那一刻,二人目光相对,两双淡若琉璃的眸子里,映出了彼此的身影,刹那间,蓝忘机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狠狠咬了一下,久违的泛上了一阵颤栗的痛意。
第二日,蓝忘机拦下江澄,问起昨日那位少年的名字与来历,江澄面色极为难看,将他一通斥责,遂闭门不见。
还是在旁人口中得知,那少年乃云梦江氏的首徒,名江扉,字灵犀。如今恰好十六岁。
蓝忘机在原地等了三日,见江澄终于派人下了逐客令。他方黯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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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蓝家宗主蓝曦臣大婚在即,于云深不知处举办了一场极热闹的大礼。
他的妻子是金家旁系的一位小姐,自小便仰慕泽芜君,有幸在一次清谈会中见到本尊,二人一见钟情,不久便结为道侣。
如今金蓝二家结为姻亲,连带着小辈关系也越发密切,远远便能听到少年们插科打诨的嬉闹声。
“江家的芷兰也分化成乾元了?他们家也太可怕了,四个都是乾元.......”
“乾元也没甚么了不起的,论修为,谁能打过灵犀,灵犀是坤泽没错吧.......可见血统尊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有啊!思追很厉害的,前一阵子又拿了第一。是吧思追?你觉得你要是跟江灵犀对上,谁胜负更大啊?”
“我自然是不及灵犀公子了,他可是由那位魏前辈经手指点过的......”
“唉,可惜灵犀走了,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遇上他.......”
众人言谈甚欢,你推我搡,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位白衣白发的道君,蓝景仪霎时苦着脸,结结巴巴地赔笑道:“含,含光君。”
蓝忘机点了点头,不置一词。不久前,他突破了无情道第七阶的门槛,修为又上了一个新的阶段,当今仙门已难逢对手,可随之性情也越发孤冷,除了从小经他手抚养的思追,其余小辈对他皆是敬畏大过于尊敬。
蓝景仪调皮跳脱,幼时父亲教训他的时候常常唬道:“再不乖,就把你送到含光君身旁去”,故他对传说中无情无欲的含光君又是畏惧又是好奇,见他不追究自己的过失,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泠然出尘的白发仙君。
听说蓝忘机两年前不知遭受了什么劫,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不久后再度闭关静修。听闻今日兄长大婚,出关前来为他庆贺。
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季延绵漫长,连鲜少见雪的姑苏都飘起了漫天飞雪,蓝家的几个小辈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忍不住惊呼起来,将细雪拢在手心,一时欢声笑语萦绕不绝。
蓝忘机身披一袭白缎斗篷,银发如瀑散在肩下,冰清照人,仿若谪仙。他伫立在雪地中,任雪纷纷扬扬地落满头,身旁满是众人的欢笑嬉戏声,他却与世隔绝,恍如一座坚实静默的山。
蓝思追走上前,恭敬地喊了一声:“含光君。”
他幼年时被蓝忘机带回蓝家,一直到闭关前,皆是蓝忘机悉心照料,在他心中,便如至亲一般。蓝忘机亦微微颔首,目光却没有一刻移动,只怔怔地凝望着远方一处。
蓝思追不由有些好奇,含光君在看什么?他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前方唯有一栋平凡无奇的墙,孤零零地矗立着。
思追又轻轻念了一句:“含光君?”
蓝忘机侧了侧头,恍惚间,他耳边略过一阵带着笑意的清脆呼声,那年那夜,一个少年踏月而归,提着两壶酒,翻墙而过。他在墙下逡巡,一仰头,便撞见了一抹动人的笑靥。经久数年,永志难忘。可如今,也只徒留空空一场幻梦罢了。
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眼睫上,轻软,无声。
蓝忘机阖上了眼,将前尘往事永远埋在了心底:“无事,走吧。”
※ [1] 出自神雕侠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