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情况紧急,还没来得及想好传送地点,魏无羡心中也有些忐忑,不知道会被传到什么鬼地方。
等他睁开眼,只见视野内一片雪白,再一看,原是无数软茸的毛团在他身上拱来拱去,不禁哑然失笑:传送符竟把他扔进了兔子堆。
魏无羡伸了个懒腰,从草地上爬起来,身上的兔子惊慌地蹬着腿一哄而散,唯有一只格外固执,仍然趴在他胸口,瞪着红通通的眼睛与他倔强地对视着。
魏无羡一把揪住它的耳朵,将它提了起来,喃喃道:“个头大,肉也结识,今晚下酒就是你了!”
像是听懂了他的话,那兔子霎时在他手中绝望地挣扎起来,此时,耳侧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请放开它。”
他转过头,恰好与那人双目对视,彼此都怔了半晌。
眼前那人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白袍,头戴云纹抹额,周身似是笼在烟雾中,风姿灵秀,清雅无双。魏无羡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酸涩的热流,霎那眼眶微湿,差点掉下泪来。
这是他十年来,魂牵梦萦的景象。
只是,梦中之人清冷如天上弦月,眼前此人,却是多了三分温润和曦,他瞳色深沉,细看五官也有些略微的差别。
魏无羡仰起头,轻声道:“泽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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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曦臣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魏无羡,心情复杂地打量了他片刻,温声道:“魏公子,多年不见,一如往昔。”
魏无羡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苦笑道:“泽芜君一定会好奇我为何会来到这里......实在是说来话长。很抱歉,是我冒昧了。”
蓝曦臣却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你随时都可以来。”
魏无羡一滞:“你.......这是何意?”
蓝曦臣淡然道:“忘机说,他曾给过你一块令牌,你收下了,可后来落在了这里......所以,见你便如见到令牌,无须通报。”
他所言属实,蓝忘机确实给过一块通行玉令,在他们的关系还未结束之前。后来吵架时魏无羡赌气扔还给了他,一直忘了要回去。十年来,蓝忘机竟仍然记得此事。
可是........如今他们已经今非昔比。这种过期的承诺,留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魏无羡勉强笑了笑,诚恳道:“泽芜君,既然如此,那就当我今日来归还它吧。从此,不必再记挂了。”
蓝曦臣微微颔首:“魏公子,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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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蓝曦臣,魏无羡独自怅然若失走回去,云深不知处曲径通幽,他许久不来,走了一会便迷了路,正在思索着方向时,眼前倏然闪过一团雪白的绒球,只见方才那只黏着他的兔子,竟不知何时趴在前方一堵矮桩上,三瓣嘴嗡动,似是在冷眼觑他。
魏无羡心中一喜,三两步蹿上前,揪住他的耳朵:“你怎么老跟着我?爱上我了?”兔子一被他抓住,即刻激烈地挣扎起来,一副宁死不休的模样,魏无羡哈哈大笑,正要放开他,只见远方一名白衣少年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别,别拽它耳朵!”
那名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颇为清秀,抹额上也有云纹,像是蓝家的小辈。见了魏无羡,微微一怔:“你是谁?”
魏无羡笑道:“说来话长。这位小兄弟,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魏无羡本想问他指个路,却不想这位少年极为好心,竟肯亲自为他引路,魏无羡大喜,连声感谢。那少年静默片刻,小声道:“这位公子,你是云梦江氏的人?”
魏无羡的家袍上有九瓣莲的家纹,他点了点头。少年有些迷惘地望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此话一出,他的脸蓦然有些泛红,轻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
魏无羡心中不觉好笑,真是好生可爱的后辈,便嬉笑道:“我曾经是来蓝家听过学,说不定那时候还抱过你。”少年见他相貌显小,以为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被他呛得两颊醺红,含羞道:“公子别开玩笑了......”
魏无羡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是开玩笑呢,不信你问问你们那蓝老先生,说不定记得我这个人.....对了,我还与你们的含光君一同听过课......”
甫一念出了这个名字,他霎时一阵心悸:蓝湛.......蓝湛定是恨透了他,或者干脆把他忘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与别人提起他这个人。
少年双眸澄清,疑惑道:“你当真认识含光君?”
魏无羡勉强地点了点头:“算.....认识吧。”
他心中一动,想:“莫非这少年与蓝忘机很熟?”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也唯独蓝忘机,能教出这么乖的孩子。便装作无意地问道:“不过我已许久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最近在做什么呢?”
他自知没有脸面再去见蓝湛,但依旧忍不住隔着陌生人,远远地窥探他的近况。
魏无羡心想,蓝湛还能做什么?一定是比以往更加刻苦地练剑;或是在兰室给小辈讲学;若是远近有什么降不了的妖邪,他便会去帮忙........或许将来会在夜猎途中,遇到一个女子,再结成一段好姻缘........
他想着想着,不由心头柔软,嘴角微微上扬,喃喃道:“他一定过得很好。”
只见眼前的少年茫然地摇摇头:“公子,你.......这是何意?含光君,不是早在五年前,就闭关了吗.......”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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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曦臣在静室门外伫立片刻,将檐下一束无人打理,日渐干枯的风信子缓缓撤下,换上了一盆正盛放的铃兰。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蓝曦臣转过头,只见方才同他告别的魏无羡,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只是这次,他脸上的神情揉杂着强烈的痛苦与无措,终于不再平静无波。
“泽芜君,请你告诉我,蓝湛,他为何......闭关?”魏无羡气喘吁吁,他方才寻遍了云深不知处,终于在此处找到了他。蓝曦臣却并无惊讶,似乎一早就预料到他要来,抬了抬眸,静静道:“魏公子,你当真要听?”
魏无羡晃了晃,几欲站不稳,低声喝道:“我要听!你告诉我。”他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十足的委屈,像是泫然欲泣。
蓝曦臣示意他声音放轻些,二人漫步至一处僻静小阁,蓝曦臣道:“魏公子,你可知,忘机修的是何道?”
魏无羡短暂地愣了片刻,心中浮上一个怪异的念头:蓝湛总不可能学他去修鬼道吧?........这也过于离奇了。他清了清思绪,答道:“你们蓝家从来都是仙门的楷模,还能是什么道,人间正道。”
蓝曦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忘机他,修了无情道。”
魏无羡心中蓦然一紧,咀嚼着字面意思,茫然道:“何为.....无情道?”
蓝曦臣面色凝重,缓缓说:“无牵无绊,无情无欲,了却俗念,方可为无情道。”
心中像是被撬开了一个缺口,苦涩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魏无羡耳旁嗡嗡震响,一时竟不知道蓝曦臣在说什么:“修无情道者,须斩断尘缘,一生不得与红尘有所牵绊......五年前,忘机料理完身后的事物,便闭关了。我与师父都苦口婆心劝过他,可忘机偏要一意孤行。”
魏无羡喃喃念着“无情道,无情道......”心中是一片寂寥的迷惘。蓝曦臣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旁人以为忘机天生就冷心冷情,与人间烟火无缘。可魏公子,你应该知道,忘机正是太过于放不下俗世情缘,才会心生倦意.......他说,终此一生,都不愿再爱上别人。”
蓝曦臣思及往事,不由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忘机从小就很执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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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魏无羡的视线一阵模糊,朦胧中,见蓝曦臣走上前,递给他一块洁白的帕子。
魏无羡一怔,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他想,我哭了吗?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并未接下那块手帕,只是摆摆手,转过了身去。
这些年来,他心中有愧,刻意不去想蓝忘机,甚至强迫自己把他从记忆里抹去。仿佛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自欺欺人地觉得他过得很好。可是他却忘了,这世间,唯独有蓝忘机,会把他的几句玩笑话牢牢记在心里;会在乱葬岗风雨无阻地等他一个月;会在茫茫大雨天,把他从姑苏一路送到夷陵。
魏无羡擦干了眼睛,转过身朝蓝曦臣鞠了一躬,喟然道:“是我辜负了他。”
若是在五年前,亲眼目睹了弟弟是何等心如死灰,蓝曦臣定会出言指责,甚至说出一些与他形象不符的话来。
可如今,所有的忿恨与不甘都已在时光中慢慢沉淀下来,蓝曦臣并未再苛责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你是对不住他。可忘机,并未怪你.......他一直有句话,想同你说。”
魏无羡猛然抬起了头,蓝曦臣苦涩笑了一声:“可你,没有给他机会。闭关前,他曾嘱咐我,若是遇到你,一定要亲口告诉你一声。当年他在乱葬岗,找到了一个温家的孩子........”
魏无羡浑然一颤,脑中无数零散的回忆终于连成了片,他上前半步,急切道:“是不是......阿苑?他现在在何处?”
“忘机把他带回了蓝家,他一直在这里长大。闭关前,忘机给他上了家谱。”蓝曦臣晦涩地望了他一眼,道:“忘机说,他这生也不会再有子嗣,这个孩子,便当做是......”
魏无羡恍惚地动了动唇角,凄苦地轻声说了一句:“不.......”蓝曦臣正要凝神细听,那句未能说出的话,却如一滴雨水汇入汪洋,再也寻遍不着。
他顿了顿,恳求道:“泽芜君,你能不能告诉我,阿苑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蓝曦臣道:“蓝愿,字思追。”
“思追........”魏无羡在心中轻轻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眼前蓦然浮现了一张清秀的脸庞,不假思索道:“是蓝湛取的。”
思君不可追,念君不可归。
如今他与蓝忘机的一切,也独独剩下了这个名字。
像是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魏无羡缓缓报出一个地名:“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他。”
“思追的家人,其实还在这世上。他们曾经住在这个地方,眼下我不知......或许还在,或许已经走了。若思追将来有一天回想起往事,想去寻找自己的家人,请你代我告诉他吧。”
蓝曦臣微笑道:“也好。不过或许思追,更希望你亲口告诉他。”
春风拂过碧草,扑面而来的焕然生机。又是新的一年之初,伤疤会慢慢长好,遗憾也将被留在过去。
蓝曦臣让他亲口告诉思追,也就是和解的意思。或许有朝一日,他会见到蓝湛......
魏无羡却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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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兰趴在高高的墙洞上,无聊地眺望着远方,她眼尖,蓦然见到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慢慢走来,正是失踪两日的魏无羡。
她小小的身子猛地从数十米高的地方跳下来,灵敏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地毫发无伤。她飞奔过来,惊呼道:“爹爹,你去哪里了?”
芷兰小声说道:“父亲找你找得快发疯了.......”魏无羡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脸,疲惫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一同进了莲花坞。
厅内江澄发髻凌乱,眼眶乌黑,像是足足一天没合眼,正在吩咐着仆从什么事,一见他来,霎时松了口气,随即咆哮地奔到他面前,勃然大怒道:“你死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跟我通传一声吗?”
魏无羡并未作答,只是问道:“薛洋,如何了?”
江澄一愣:“抓到了。你被传走后他灵力耗尽,无计可施,被金子轩拿下了,如今关在地牢中。金光瑶.......逃了。”
魏无羡轻轻点了点头:“那便好,从此,不可再轻易放了他。”
江澄忍不住一把拉过他,问道:“你究竟被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却猛然发现触手的皮肤一片滚烫,再看魏无羡脸色煞白,像是支撑不住要跌倒在地,江澄大惊:“你发烧了?衣服怎么都湿了?”
魏无羡怔怔道:“回来的路上,淋了一场雨........”他还没说完,像是一刻也熬不住,倒在江澄怀里,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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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昏,足足昏了三天,醒来以后也是虚弱至极,像是大病了一场。江澄只得放下心中疑虑,尽心竭力地照顾他。可是,一直过了一个月也不见好,反而越发地萎靡下去。
江澄这才慌了神,他请来了云梦最好的医师,却无一人能解释,为何魏无羡年纪轻轻,身体就如一朵离开了水泽的花,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败。
魏无羡摇了摇头,平静地告诉他:“灯尽油枯而已。”
似乎是一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魏无羡十分坦然,他说,他没有金丹护身,又修了鬼道,这些年来视生死为无物,肆意操纵生死,颠倒干坤,已是向天窃命。如今,能活一日便是一日了。
江澄崩溃了,他无法接受,喃喃道:“你还这么年轻.......我们才成亲十年,还有很多很多年要一起过......”
魏无羡吃力地伸出手,抚了抚他干燥的唇,江澄在他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珠里,看到了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不知怎么,劲一下子就颓了下来,他耸动着肩头,哀哀恸哭起来。魏无羡低声叹道:“生死有命。”
魏无羡所言,一语成谶。接下来的两年,他一直缠绵病榻。江澄想尽了办法,甚至异想天开,想把金丹再度还给他,终究是无力回天,眼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地憔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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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年间,曾有过一个陌生的访客来到莲花坞。
那是一位极年轻的道人,一袭白衣,背着一把通身雪白、品格极高的剑,脸上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他的名字叫做晓星尘,并未背靠任何世家,是一介散修。
他来找魏无羡,不为攀炎附势,只因他与魏无羡的生母藏色散人出自同一个师门。他是抱山散人的第三个徒弟,不久前出山了。
晓星尘此人如春风般和煦,他们虽相识甚短,却极为投机。闲聊中,他提到了薛洋,说他先前途径栎阳,听说了一桩数年前当地一位世家常氏灭门惨案,一查下来,竟与薛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薛洋是夔州一代臭名昭彰的流氓,年纪虽小,手段却极其残忍阴毒,先前就因涉嫌灭门常氏,被赤峰尊聂明玦押到金麟台上发落过,可惜当时被金光善保了下来。后来又跟着金光瑶,暗中做一些秘密勾当。
晓星尘叹息道:“我原本打算五年前就出山,可师父不让,他说我命中注定有一劫。若躲过了这劫,一生平安顺遂......倘若当年我更坚定一些,定会亲手将薛洋这等恶贼绳之以法。”
魏无羡笑道:“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师叔志向宏大,不该与这种小人浪费时间。”
晓星尘却认真地反驳道:“何为君子,何为小人?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身不由己。就算是薛洋,背后一定也有不得不作恶的理由。我所要做的,便是扫荡天下的不平,建立一个不以门第,不以血统为尊卑的派系。”
魏无羡见他年纪尚轻便有如此抱负,不由赞叹其风骨。他心中暗想,我娘当年......也是如他这般天真又潇洒吗?
想到父母的悲剧,魏无羡不禁叹息道:“师叔,江湖凶险,人心莫测,你独身在外,千万要当心。”
晓星尘粲然一笑,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与我志同道合的挚友,他修为高强,不逊色于我。我们定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
他们谈话间,窗外枯枝老树悄然冒出了新芽,转眼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百废俱兴,一切都在朝着好的轨道缓慢前行着。
日子不急不慢匍行而过,过了正月,又是元宵,等到春意盎满枝头,初夏一至,莲花坞又是满池碧荷浮香,孩子们乘船偷莲蓬,剥莲子。世间圆满无缺,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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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生,金子轩当上了家主,与江厌离琴瑟和谐,金凌从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尤其喜欢他的大舅舅。金光瑶并未再连累秦愫;薛洋伏法;晓星尘晚五年出世。江澄,也终于不再是孤家寡人,不必把耿耿于怀,把金凌当做他的责任。
可谓《又一春》结尾的“最欢喜不过,最圆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