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金麟台。
一道纯白色的剑芒气贯长虹,转眼便划过长空。庭院里蓦然爆发出一阵雀跃,不远处,一个紫衣女童神气地挥着手中长鞭,骄傲道:“赢了赢了!”
金阐忿然道:“这次不算,重来!”
对面两个模样极为相似的紫衣男孩闻言嗤笑道:“你都重来了多少回了。无论多少次,都休想赢!”“就是,赶紧乖乖认输得了。”
身旁还有一位头稍高些的紫衣男孩沉稳地拍了拍他们的肩:“阿沅阿澧,你们少说几句。”他走到金阐跟前,不卑不亢道:“金阐哥哥,既然我们赢了,你该按照承诺,把阿凌哥哥的银铃还给他吧。”
这些孩子皆出身不凡:金凌是金家的独子,其余紫衣孩童皆为云梦江氏宗主所出,个个生得秀美灵动,紫袍与金衣相间,锦衣如云。可论模样,都远不及那位连败金阐的少年,江扉。
方才他们二人比试了五六场,金阐早已满头大汗。江扉一滴汗都未出,雪白的脸颊连一丝红都不显,只用剑在地面轻轻点了一下,淡淡地开了口:“你还比吗?”
金阐无奈,只得从怀中掏出一枚做工精致的银铃,恨恨地掷到了金凌脚跟:“喏,还你了。”
金凌捡起银铃,哼道:“你要不要脸,整天抢我的东西,我娘没好意思向你讨回,还变本加厉了。”
金阐怒道:“一个破铃铛,就你稀罕。”
金凌没理他,吹了吹银铃上沾着的灰尘,小心地揣进了怀中:“这可是我舅舅亲手给我做的,戴上以后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有本事也找你舅舅做一个啊!”
江家与金家一向交好,这些孩子自小就在一起玩,彼此感情深笃,谁被欺负了,旁人便会为他讨回来。成功气跑了金阐后,众人正在哄笑,门帘一掀,一道紫色的倩影从侧门走了出来:“吵嚷什么呢,大老远就听到了。”
一见他来,这群半大的孩子登时齐刷刷围到了他身侧,此起彼伏道:“爹爹!”“舅舅!”
唯独江扉只微微点了点头,走到旁边的空地,继续练剑。
他是仙门小辈中第一个结丹的,剑术更是出类拔萃,刚满十四岁,便已远近闻名。再加上那张与魏无羡极为相像的脸,别说少女芳心暗许,就连云梦的少年都喜欢溜到莲花坞来看他练剑。
可他从小就不喜与人亲近,常年冷着一张美人面,除了魏无羡,谁都不肯多笑一下。
魏无羡伫立在原地看了一会,擒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赞叹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套剑法运转下来,江扉手中的剑通身流动着莹润的光泽,可见是柄上品宝剑。他十二岁那年外出游历,在昆仑山巅觅得一块天生阴寒的千年玄铁,回去以后,魏无羡倾尽云梦最好的铸剑师之力,将其锻造成剑。
江扉爱不释手,给它取名为“无情”,假以时日,定会助他登上武学巅峰。
江扉收剑入鞘,走到魏无羡跟前,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师娘。”他是江澄名义上的首徒,但江澄自知其他徒弟修为资质都比不过他半分,遂一直以来只悉心教导他一人。
魏无羡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灵犀,你方才帮他们打架了?”待江扉过了十二岁,魏无羡便为他取了字。灵犀,乃是取自于“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虽已过而立之年,可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与江扉俨然一对孪生兄弟。二人站在一处,恰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1],众人眼前豁然一亮,又不觉自惭形秽。
江翾在一旁打圆场:“并非打架,灵犀哥哥只不过替我们解围罢了。”
江扉虽与他们非一父所出,但从小无论课业还是修为都为众人楷模。他性子虽清冷,待人却又细心体贴,故五人吃住都是一块,并无亲疏之分。依偎在江翾怀中的女童也用力点点头:“就是,谁让金阐那么讨厌,老是爱和我们作对。”
魏无羡挑了挑眉:“芷兰,你又把紫电偷出来玩了,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小,怎么整天挥着鞭子。”
芷兰撅噘嘴,倔强道:“我偏喜欢!我才不要当女孩子呢。”魏无羡道:“那你同你父亲说去。”
一听到江澄的名字,芷兰便哑了声,扯了扯他衣角,讷讷道:“爹爹,你别告诉父亲嘛......”江沅与江澧也恳求道:“爹爹,我们错了,我们回去领罚,千万别让父亲知道......”
魏无羡笑道:“那就看你们表现了。”
.
魏无羡回到厅中,身旁仆从已换了几次茶水,迟迟不见江厌离的身影,魏无羡有些奇怪,便问:“师姐当真让我在这里等她?”
那位仆从颤抖了一下,赔笑道:“在下不知......”魏无羡见他面容陌生,表情又极不自然,心中一惊,眼前就渐渐模糊起来,他心道不好,方才那茶.......怕是有问题,还来不及细想,便一头直直栽倒过去。
等到醒转时,他觉得周身冷气不住地往上冒,阴寒入骨,像是身处于地牢之中。魏无羡试探着动了动身子,果然有数条铁链,密不透风地把他绑得严实,自嘲地想:“活了一世,唯独这种事上倒是经验有余。”
他细细观察了一番,只见此处囚房虽极为窄小,却看守众多,戒备森严。墙上悬挂着一排排刑具,许久未用,已堆积了一层薄灰,必定不是寻常的地牢。
没过多久,远处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人哼着歌大摇大摆地朝他走来,微弱的烛光下,只见来人身穿一袭金星雪浪袍,剑眉星目,身量修长,大大咧咧地打了个招呼:“魏前辈,别来无恙啊。”
魏无羡道:“薛洋,这个问题,你得放了我才能回答。”
薛洋哈哈大笑:“前辈,你当我傻吗?”
魏无羡苦笑道:“你若是聪明些,就该明白,与云梦江氏撕破脸,没什么好处。而且,你们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在金鳞台劫人,不怕被金宗主发现?”
薛洋丝毫不惧,坦然道:“啧,金子轩?秣陵一带的瞭望台出事了,他一早便赶了过去。哪怕是回来了,一时半会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我有的是时间。”
薛洋不过是兰陵金氏的一介客卿,再怎么胆大包天,料想一个人也无法完成这种计划,又见他对金子轩的动态了如指掌,必然身后有个极厉害的角色。
魏无羡了然道:“是金光瑶告诉你的。”
薛洋笑而不语,魏无羡若有所思道:“不过,金光瑶又是何必呢?他如今要什么钱财权势没有,绑了我,反而是平白结下了一桩仇家,为何想不开做这等亏本卖买,莫非,是想要.......”
薛洋阴森森道:“既然魏前辈已经知道,不妨乖乖把阴虎符交出来。”
先前薛洋随金光瑶一起来莲花坞登门拜访过,彼时他对魏无羡极其恭敬,谁知道这会就如撕下了一张面具,整个人改头换面般。魏无羡轻叹一声:“我早已把阴虎符毁了,你们就是不信。”
薛洋似是打定主意不听他任何解释,固执道:“魏前辈,阴虎符不过是死物,只要你人在,早晚还会有的........你只要肯乖乖配合我们,日后等金光瑶做了家主,少不了你的好处。”
魏无羡好奇地瞥了他一眼:“若我不答应,你们便会像杀了金光善那般杀了我?”
薛洋眯起眼,冷笑一声:“魏前辈真会开玩笑,那老东西的死法恶心至极,天底下唯独他配。你这样的,我们可舍不得......”
见他脸庞尚稚嫩,眼中的凶光却十足十渗人,魏无羡思量片刻,问道:“你们这么笃定,有阴虎符就能当家主?当年我在乱葬岗,仙门百家是何等的严加提防,你们不是亲眼见过吗?”
薛洋嗤笑道:“仙门百家口口声声瞧不起鬼道,可一旦有什么好东西还不是趋之若鹜。阴虎符既能操控走尸,说不定,还能操控活的东西......到时候,谁敢不听令.......”
“当然了,还是离不开魏前辈........”魏无羡听他规划得这般详细,不由失笑:“你们又如何认为,我一定会听你们呢?”
薛洋意有所指地侧了侧身,令他看到周围那堆森冷可怖的刑具:“这地方,当年是金光善专门用来关他仇家的,极为隐蔽。就算是金子轩,也从来不知道这里。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把你磨到答应为止.......”
魏无羡终于沉下了脸,冷声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魏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既有本事,有谋略,为何拘泥于这小小庭院,不想大展身手一番,让天下人领教夷陵老祖的威风?”薛洋似乎十分不解,歪了歪头道:“我看过你当年在乱葬岗上写的手记,惊为天人.......”
接着,他颇为遗憾地望了魏无羡一眼:“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番眼界.......”
魏无羡道:“现在你知道了。”
薛洋怅然地摇摇头:“不,我想要看的不仅仅是这样的你.......”
他挑起魏无羡的下颚,轻佻道:“你的才华与美貌,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魏无羡登时哭笑不得:“我这是被.......小朋友调戏了?”
薛洋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前辈,你可千万别小看我,不然到时候有的你哭.......”他贴着魏无羡雪白的颈子,深深嗅了一下:“除了江宗主,你还没尝过其他男人吧.......”
魏无羡挣开了他,轻喘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否则江澄非把你碎尸万段。”
薛洋不可置否地摆摆手:“行吧,先不说这个,魏前辈,你考虑的如何?”
“这个嘛,要说合作,也不是不行........”魏无羡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门口。薛洋见他口风松动,欣喜道:“魏前辈果真冰雪聪明,难怪当年能在金光善眼皮底下将温家人瞒天过海.......”
魏无羡一怔:“你知道?”薛洋一脸真诚:“别说是金麟台,就算是整个兰陵,都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魏无羡感慨道:“金光瑶真是心思缜密,先前想离间我和江澄,如今又用这个要挟我.......既然如此,薛洋,你想不想要传送符?”
听他提到传送符,薛洋眼里霎时迸发一道亮光,颤声道:“你当真做出来了?”
魏无羡点点头:“非但如此,我还随身带着。”
薛洋的手一把伸进他衣袍中:“在哪里?”
“左边的夹层.......你别乱摸!”魏无羡强忍着恼火,方才薛洋故意在他乳尖上重重掐了一把,他咬牙切齿道:“放了我,这些都归你了。”
薛洋捻起那张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淡黄色符咒,撇撇嘴:“倒不是不相信魏前辈有这个本事,只不过,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呢?”
魏无羡道:“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薛洋将信将疑地随手拽过一名仆从,按照魏无羡传授给他的心法口诀,用灵力点燃。果然,当那咒符燃烧殆尽之际,那位仆从也倏然消失了。
见那人刚才所站的地方残留着几道青烟,人却已经不见,薛洋面露狂喜,喃喃道:“我方才想的是金麟台.......”
魏无羡点点头:“他如今,就被传送到了金麟台的斗妍厅内。”
果然如他所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名侍便又回到了地牢请命。魏无羡道:“现在,你可以相信了吧。”
薛洋将剩余的传送符藏到袖子里,赞不绝口道:“魏前辈果真天纵奇才!只是.......”他凑近魏无羡耳边,诡谲一笑:“这样一来,我们更不舍得放过你了.......”
见他出尔反尔,魏无羡似是早有预料,轻叹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们真是不留一点余地。”
“那当然,凡事必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嘛,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不就功亏一篑了。”
魏无羡微笑道:“所以,你们就杀了聂明玦?”
薛洋面色徒然一僵,像是天衣无缝的面具裂了个小口子,随即若无其事道:“魏前辈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呢,聂宗主,不是气急攻心,走火入魔吗?”
魏无羡耸了耸肩:“既然不明白,那就当没听到吧。不过薛洋,你与金光瑶私下里研究制造凶尸,甚至还拿活人当诱饵,一旦瞒不过去了,便散布谣言嫁祸于我,说夷陵老祖重现于世.......这笔帐,是不是该算一算?”
他话未落地,只听远处台阶下,蓦地传来了几道凌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密室内格外清晰,薛洋警觉地用剑抵上了魏无羡的喉咙,只听为首的一人远远地嘟囔道:“魏无羡,你叫我们来这种地方.......”
待他看清眼前景象,霎时目瞪口呆:“魏无羡?.......薛洋!你在搞什么!”
来人,竟是金子轩与他的几位贴身侍从!薛洋脸上的笑意登时变得有几分凶狠起来,他气急败坏道:“魏无羡,你,你什么时候?”
魏无羡坦白道:“你方才点燃的那张符咒。”
薛洋一怔,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见一人鬼鬼祟祟地从大门口探了探头,像是在寻找什么,金子轩身侧的侍从率先发现,吼道:“什么人!”
说罢便联手将那人擒获,只见来人有几分面熟,像是先前被薛洋抓过去试验传送符的那名仆从。
薛洋一怔,他先前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怎么这回才到?
那.......方才来的那个人,是谁!
薛洋霎时一看,只见墙角处,刚才还立着的身影已然消失,地上只剩下了一只淡黄色的纸人。
他被骗了。
薛洋懊恼不已,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给的符是假的?”
魏无羡狡黠一笑:“符是不假,只不过我把我的纸人一同黏在了背后,此处昏暗,你没看清也很正常。年轻人,还是太心急了些.......不过,要不是这样,他们也没法替我通风报信。”
“说到底,还是要谢谢你。”魏无羡眨眨眼。
薛洋如今被众人虎视眈眈包围,不怒反笑:“果然是魏前辈,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
话未说完,只见薛洋猛然扼断了一名侍从的脖颈,突破重围,指间猝然升起一团火苗,点燃了余下的传送符,他想逃跑!
魏无羡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没用的......”薛洋正想顺手一剑朝魏无羡胸口刺去,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那柄名为降灾的剑坠落在地,敛去光芒,变得黯淡失色,全身的灵力就如被抽去一般,连剑都架不住。
“怎么会这样,我的灵力........”薛洋嘶吼道:“魏无羡!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忘了提醒你,传送符灵力消耗巨大。你今天用了两次,怕是元气大伤。”魏无羡漫不经心道:“这也算是一项缺点吧,嗯,记住了,下次我会改良的。”
“.........”薛洋咧嘴一笑,他,嘴角挂着一缕残血,笑得既天真又残忍:“前辈,你不给我们活路......以后走夜路,千万当心点。”
他冷笑道:“也谢谢你的符。我们走着瞧。”
魏无羡却反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真正的传送符?”
薛洋瞳孔蓦然瞪大,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我亲自试过的!”
“你拿去的那一叠,唯有第一张是传送符,已经被你用掉了。其余,只不过是引。真正的符,还在我这里.........”只见魏无羡袖口倏然飞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符咒,一同随之熊熊燃烧了。
薛洋脸色一变,想也没想便冲过去,竭力想夺下,却是晚了一步,二人指尖相碰的刹那,那道符被点燃殆尽,魏无羡霎时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
[1] 金庸对《无俗念》的改编
PS:江扉的佩剑“无情”灵感出自于多情剑客无情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