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昂德斯沃尔山脚下重生,也理应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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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上去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一左一右跟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白衣鬼魂朝我微笑着招了招手,用的是对待老朋友的姿态。
我继续往前走去,一种奇妙的东西正在逐渐填满我漏风的夹克,我不再感到寒冷了,我的手生满老茧和裂口,但是我却感觉它们变得同婴儿肌肤一样红润而温暖,我们无言地相携前行,逐渐远离了橱窗的灯光,像是回到了昂德斯沃尔的山脚下。
在大街的尽头,我找到了一盏路灯和一张长椅,从背包里摸出一叠又一叠的笔记纸,这个时候正好雪停了,于是我放心地开始讲述我的收获和想法。整整五年半的积淀,我还是从灰尘中扒拉出了很多有意思的历史,我指着白衣鬼魂的长裙说那是三百多年前大陆中部流行的贵族服饰,他的祖母绿眼睛也很不寻常;过去罗兹涅的南边曾经有过一个超级政权,但是很久很久以前因为一场大灾难而败落了,到现在那一带还少有人居住。很多超前的科技也是那时遗失的,如今人们使用的东西估计落后了很多年。
他们并没有走,反而站在我身边认真地听着,我继续讲下去,话题从历史转到政治学和地理学,最后又转到我如今在构思的小说,我知道这肯定跟真正的历史大相径庭,但是我居然一点也不担心会冒犯到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开始因为过于激动而颠三倒四的陈述也逐渐变得流畅起来。我之前从没跟任何人讲过我的书,而我惊喜地发现大声把它说出来反而有助于我发现隐藏的问题和不足。
等到天空的尽头泛起蓝色,朝阳的微光即将照亮屋脊的时候,我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笔记,而鬼魂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越走越远了,他们逆着新年的阳光,在雪地上留下无形的轨迹,最后消失在逐渐褪去的黑暗中。
其实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因何死去,为什么会在死后继续留在世间,为什么会找到我,但是在那个新年夜,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声音跨越了时间的距离。鬼魂们肯定也会交谈,当然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者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当他们在世间行走的时候,或许能够因为几百年后一个普通人通过幼稚想象力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多一些乐趣。
我喝光了剩下的蜂蜜酒,然后从大陆的西头向南走,去往鬼魂们可能的故乡完成故事的剩下部分。世界仍然像我年幼和年少时一样安宁,而我也已经能够平静和欣喜地迎接这种安宁了。我脑中的世界正在有条不紊地建造完毕,我正在筑起我自己的山峰和深海,我身无分文却感到无比富足。
唯一的问题在于主题。我年少时读到的、也醉心于的英雄故事,我学到的知识和我走过的山与河似乎并不能完美地同这本小说契合起来,正如那个早晨消失在黑暗中的鬼魂们一样,这本书的一部分属于那个已经在绝望或者希望中灭亡掉的旧时代,而这是我身上永远缺少的东西。
随着纬度的降低,气候逐渐温暖起来,但是空气中开始弥散细微的奇怪粉尘,在夜晚会发出暗淡的蓝色光芒。据我所知这种粉尘能够抑制农作物的生长,而这正是这一带少有人居住的原因,我知道我快到地方了。
我最后在南部的一片绵延几十公里的丘陵地带边缘停了下来,找了一处无人的平房,打算在这里开始小说的写作,当晚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我早早就睡了。
等到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整个房间都被剧烈的荧蓝色光芒照亮,我不明就里地走到窗边,发现雨仍然在下,而那光来自每一滴雨水。
整个世界正在下一场安静的、发光的蓝雨,而那些水飞快地渗进地面里,低矮的草坪正在逐渐变成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
我寒毛直竖,下一瞬间头顶的天花板突然消失了,那些蓝色的雨水铺天盖地般浇到我头上来,飞快地渗进我的身体,血液凝结成银白色的金属片,从血管中迸出来,最后撕开肌肉和皮肤。
我极度惊骇地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手,想要尖叫,却发现气管也已经被生长出来的金属堵塞了,它们像怪兽一样从我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钻出来,毁灭孕育它的肉体。
眼前的视野破碎了、彻底黑了下去,然后又亮了起来。我完整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成音的尖叫声,我猛地转过头去,发现雨已经停了,朝阳也已经升起来。
那是一个…过去真实发生过的梦,我的想象力不受控制地延伸:这里也许之前不是丘陵,或许…或许巨大的炸弹砸到山体上,彻底改变了地形,接着那些蓝色的粉尘和蘑菇云一起飞溅到天空中,才有了眼前这场雨。
这片土地上的鬼魂把拼图的最后一片交到了我的手里。
于是我开始写,一刻不停地写,我将那个世界从脑中一点点取出来,用手中的笔把它刻在纸上,金属笔尖梭梭作响,让我想起旷野中鬼魂脚边的草叶。那个梦是我在丘陵中做的唯一一个噩梦,但是我一刻也不敢忘了它。
我记得我写了很久,七年…或者九年吧。写完之后我一定是找人想办法发表了,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后续了,或许是因为剩下的日子根本不重要,所以随着时间流逝从身体里跑掉了也说不定。不管怎样,我很庆幸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记住了应该记住的事情。
再之后应该是一些无关的话题了,我回家乡,按照父母的嘱咐结婚生子。我现在在昂德斯沃尔山脚下的一间小屋里,但是忘记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了。我之前来过这里许多次,也去过山脚下的荒野中很多次,在写完那本小说之后我就从未真正远离过昂德斯沃尔——在城里,我也能透过我房间的窗户看到它。
这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完成的使命,那两个救过我命的鬼魂也没必要再出现了——事实上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确实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但是我想他们应该看到了我写出来的作品。
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过他们的事情,因为我隐隐约约觉得别人可能根本看不到他们,我有的时候甚至怀疑南部的丘陵地带是否真的飘着那些细小的蓝色粉尘,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体力再去一次那边确认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在罗兹涅,我是唯一拥有这些记忆的人。
我永远不可能得知昂德斯沃尔的所有秘密,不管是它曾经见证过的事情还是曾经经过它山脚下的鬼魂。事实上我也不想全部得知,它乐意施予我的那一些部分已经是我这辈子能够得到的最宝贵的财富。也许那时的我太愚蠢也太天真了,愚蠢天真到命不该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之前在看一本战争小说时的想法:那个世界是无比波澜壮阔的,有无数可以描绘的话题,虽然是一个会死很多人的时代,但是如果我穿越过去,想必也能获得很多灵感吧。
作为写作者的那个我渴望这些苦难、渴望发挥我想象力的舞台,但作为一个人类,我只能希望我写的每一个字有力到写出他们的痛苦和战斗…..我只希望我的书能作为某种过去和精神的证明。如今我有了这本书,不管作为一个写作者还是一个人类,我都足够幸运了。
汽灯暗了很多,燃料应该快要烧完了,我能听到窗外风穿过针叶林的声音,我从昂德斯沃尔山脚下重生,也理应死在这里。
我应该是第三次看到鬼魂,他们看上去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但是这一次他们朝我伸出手了。
完 于2021年12月25日,圣诞节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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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起源于我的几张奇怪摸鱼,越想越觉得飘荡在旷野中的鬼魂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设定,灾难发生后很多年之后的世界也是很有意思的话题。完全可以当作单独的故事看,也有些小彩蛋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