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承平第一次见唐安信抹开了所有表面的风花雪月和人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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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济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一方面,它依山靠水,是天生的山清水秀;另一方面,它是江南八大库的所在地。当年太宗皇帝御笔亲批,把八大库的地址设在了这里,就是看重它水路亨通,漕运畅达。
丰济隶属与顺宁府,整个地域都带着江南清甜的味道。
但是丰济知州戚梁是个很神奇的人物。此人幼年因家境贫寒,缺少女眷,聘了孤女为妻。
这位戚夫人姓薛,名唤听白,虽说孤女大字不识几个,却难得明事理,一把擀面杖硬生生把夫君赶上了朝堂,也算开启了戚大人日日偷闲的光芒人生。戚大人在夫人的威逼之下,上敬官员,下体民情,忙得不可开交——这么有眼力见的官虽然出身不那么光彩,但是却很得各方喜欢,由未入流的典史一路高升,做了知州。但是戚大人又是个不成调的性子,恨不得倒在府衙大睡三天,时常开玩笑要让夫人来当官。
汝鹤把小几上的杂物挪开,放上了茶点。唐大人的俸禄来的很及时,不至于真让他因没钱自挂东南枝。
小四引了个人过来,宋承平定睛一看:是唐奉澄。
“呦,这是给我准备的?”
唐奉澄毫不客气,直直地往石凳上一座,眼疾手快的拿了个模样最好的塞嘴里。
唐安信一脸嫌弃。
宋承平默默磨了磨牙:这位师叔怎么尽挑些黑灯瞎火的时机来找唐安信?
“好久没看到绍安啦?”唐奉澄扭头冲宋承平一笑。
宋承平恭恭敬敬答道:“学生在准备明年开春的春试。”
唐奉澄像是才意识到宋承平已经二十一了似的。
他又细细打量了一遍好友的学生,越看越觉得担得起草长莺飞和清风明月,肆意活泼,就好像烛火或者太阳成了精,炙热的连面上的温文尔雅都挡不住。
终究和他们这种在朝堂混迹那么多年的人是不一样的。
啧。可是没有我们温莘聪明。
唐奉澄喜滋滋的与有荣焉。
“怎么说?”
“查不到细致的,锦衣卫的嘴都紧的很。”唐奉澄几块茶点下肚,有些噎得慌,正伸手去拿茶杯润口,却被宋承平拦下来。
宋承平递上另外一个杯盏:“师叔用这个。”
唐奉澄也不在意,欣然接过来一饮而尽,道:“可以查到的是刘策温去过,呆了两刻钟,没有刑讯逼供,似乎只是聊了聊。”
“可以理解,估计圣上也急。”唐安信道:“吴阳晖那边一直没动作,要么就是他们稳操胜券冯凭不会怎么样;要么就是他们舍了冯凭。”
宋承平站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老师,冯凭之前接连压下东丰府的折子,已经可以说的上包藏祸心了,为何不直接处置了,要抓着贪污这点不放?”
“自古以来皇权一直鼎盛,可是大雍不一样。大雍走的是仁孝清明的路子,大雍律法头一遭就是约束皇帝的,这些你们先生都讲过。”唐安信好像透过宋承平看到了曾经的那个盛世:“冯凭能压下折子,按律当罚,可是罚得再重也不是处决。”
“但是贪污受贿就不一样了,任何人,只要沾染了与民争利,都是一个死。”
这是大雍律对黎民的偏爱。
唐奉澄扭过头,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邵安,不要听你老师的。”
“皇上不弄死冯凭只有一个理由:他羽翼未丰。”
唐安信表情淡下来。
唐奉澄接着说:“哪怕大雍再以仁治国,他也是皇权至上的。皇上当然可以下旨,但是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有没有人执行。吴阳晖手里有神策军,他和冯凭狼狈为奸,不然你以为为什么?”
满院的树都静了下来,唐安信和唐奉澄隐隐有些俨乎其然。
唐安信搁下手里的茶,坐直了身子:“桉静,有些东西我们争论不休数十年也没争出个结果,可是眼看他宴宾客,眼看这楼要塌!处在这危楼之下,我们也要束手缩脚吗?”
“温莘,你不觉得古往今来所有人的努力都像剥离了马车的车轮吗?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百姓只在他们的指缝里讨食——温莘,你平心而论啊,你不觉得悲哀吗?”
唐安信嘴里发苦。
宋承平看着唐安信。
唐安信平日跟别人怎么说话他不知道,不过料想和对自己没什么两样,一直是“二两的话,七钱的风月,十分的含蓄”。
这是宋承平第一次见唐安信抹开了所有表面的风花雪月和人争执。
争执的对象是唐奉澄。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是在唐奉澄这里格外的明显,就好像喝惯了的豆蔻熟水加了不喜欢的甘草,不伦不类的。
“君子夬夬啊,桉静。”唐安信从宋承平手里拿过紫砂壶给唐奉澄续上茶。
“罢了。”唐奉澄展颜又笑,还是平日那副模样:“你我论辞赋比文策十几年了,也论不出个结果。”
宋承平静静地看着唐奉澄,月夜下,唐奉澄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两团浅浅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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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夬夬,出自《易·夬》,本是卦象。意为君子匆匆忙忙地独个儿行路,但最后没有灾难,是凶卦。后形容君子果决貌、断绝貌和强健貌。在这里是形容君子面对危险而应果敢勇毅,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