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同兴四年的春天,二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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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这会已经落了锁。
夜色冥冥,雍雍在宫。月辉泠然笼着地面,像是严冬晨起的一层白霜。宫门口洒扫整洁,连草木都没有,可是唐安信却能听到切切的窸窣声。
按规制,宫门落锁是不得随意开启的,可若是朝臣有急事,可以顺着门缝塞折子。
唐安信心口狂跳,却冷静地意识到递折子没用。
他扭头看向唐奉澄。
“不行的。”唐奉澄声音发涩:“你我都无诏令……”
身处缧绁,囹圄加体,唐安信画地为牢,囚死了了自己,他的冠巾都乱了,呵气都是忧愁和烦闷。
唐奉澄拽他:“唐温莘,你起来!”
“夜扣宫门等同谋逆,这样的常识你不会不晓得。”他整个人都愤怒了:“今上是天子!蒙天地恩泽!他怎会……”
他怎会陨于这寂寂长夜?
只要鸡鸣……
只要鸡鸣旦日,我们就能入宫面圣。
唐安信抹了一把手上的灰:“走!”
这注定是未眠之夜,他二人连夜奔赴,几乎跑遍了整个四九城。满朝文武,能找的都找了,赵津被他们半夜吵醒,心跳的厉害。
昨日朝上风之来传口谕已有很多人不满,只得推辞说次日请旨。
那他们动手的时间不过十个时辰,但是李靖琪也非手无寸铁,他手里有卓京,也有刘策温。
唐安信猛然意识到不对:“刘策温不在京中!”
这变数并非陡生,早在年前就有了伏笔,只是这变数的后果让人心颤。
鞭长莫及。
能做的都做了,两人相对枯坐,静静等候寅时。
***
宋承平看着夜色,自己和自己下棋。
身后贺津打门口走来,轻轻扣了扣廊柱提醒他。
“说吧。”
“风奚的消息来了,说是没看出异常。”
“不对。”宋承平摇头:“再探。”
“时间紧迫,他们动手定会在今晨。李靖琪底牌不多,他把刘策温遣了出去,估计也是没料到他们这么胆大包天。”宋承平想事入神,面上就有些漫不经心:“可要说这个时辰了还没动静,我是不信。”
贺津一头雾水:“主子,您怎么知道他们会在今晨动手?”
“风之畏首畏尾,我知他底细,他无父无母,孜然一身不是能被李珂玵拿捏的。那他为李珂玵办事原因不过有二,一是荣华富贵,二是玩权雪耻。”宋承平点评:“这都不能使一个本性懦弱的人弑君。”
“李靖琪把卓京放在身边,但是他也不相信卓京。锦衣卫是皇帝手里的刀,可是卓京不是李靖琪的刀,李靖琪贸贸然派出刘策温,可是他忘了卓京还不是为他肝脑涂地的狗。卓京先前是先帝的人,又持才自傲,所以卓京不会进内殿——吃力不讨好的事,狗都不干。”
“但是卓京又能把殿外守好,这是刘策温做不到的。”宋承平扭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李珂玵没法子越过卓京。”
宋承平变得太快了。
十几岁的孩子,诸如李靖琪,那是几天一个样,身形拔高得快。可是宋承平又不是,他如今二十一,过了今年的生辰也才二十二,外貌已经定下来了。
都说‘事故催人老’,他又没经过什么事故。瀚海古籍和谆谆教诲让他快速成长起来,期许和不轨之心又让他心志愈坚。
他已经搬出了家,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和二十来岁的唐安信一样。
***
不到寅时,二唐就换好了官服侯在午门之外。
陆陆续续的,也来了不少官员,赵津和宋德庸之流也在其中。
唐安信看着看着,竟有些压不住泪。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率先踏着宫灯的辉色入内,像是走在一条不可言状的不归路。
众官按官职跪下,拜倒在乾清宫外,山呼:“臣等忧心陛下龙体,望陛下开恩,让臣等得瞻圣颜!”
几个侍从鱼贯而出,端着许多东西四散而走,御医从内殿出来,这是晨间的第一次诊脉。
风奚跟着他出来,朝各位大人唱了个诺:“诸位大人请进。”
不知何人从殿内出来,一身不伦不类的少监服饰,在御医后面站定。
先是赵津,老先生步履有些蹒跚,拄着杖向内走,尹元洲等人紧随其后,接着才是唐安信。还没到殿内,风之打屏风后慌里慌张跑出来,甚至在案几上磕了一下。
他噗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皇上——”
“薨了——”
唐安信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他猛地迈开步往里走,越过了尹元洲,连巾帕掉了都恍然不觉。
唐安信攥住风之盘补服的肩袖,英眉倒竖:“竖子敢尔!”
风之不敢挣扎,只不住地磕头,话都说不匀。
赵津按住了他的手,示意唐安信放手:“我等是来瞻仰圣容的。”
两人一道来到帐前,帐子竟还在掩着,唐安信上前两步,把帐子拢住,挂到两旁的钩子上。
李靖琪面色青紫,呼吸已几不可闻。
那模样太狼狈了,喉间还带着浅薄的‘嗬’声,嘴唇发乌。谁也不能把这副模样和之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少年帝王联系起来。
赵津老泪纵横。
唐奉澄接过他的拐杖,看着老先生艰难地跪下。
“陛下!”赵津以袖抹泪:“您受苦了!”
风奚紧着从殿外跑进来,手里拿着从御医手里接过的嗅盐,哆嗦着凑到李靖琪的鼻侧。
一息。
两息。
毫无动静。
唐安信的心沉了下去。
忽然间,传来了几声咳。
唐安信猛地抬头。
李靖琪艰难地咳嗽着,夹杂着‘嗬嗬’声,风奚侧耳过去。
他喉中有痰,胸腔像风箱一样起伏。
风奚跪地扭头:“唐大人!”
唐安信和唐奉澄同时站起,上前几步,凑到帐前。
“朕……朕若故去,……赵津……为太子太师……”李靖琪又咳了两声:“……唐安信为太子太傅……”
他话还没说完,就失了意识。
撒手的时候,唐安信发现他手里攥着枚虎符,挣扎之间,露出了一角玉玺——却不是用在圣旨上的那一方。
这是同兴四年的春天,二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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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靖琪妈妈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