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我光明正大地回,你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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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梅认出来这是谁了。
曾经的曾经,打马入官学的是他,春闺梦里人的是他,朝堂上挥扬文字的是他,为百姓殚精竭虑的是他,食尽膏粱的也是他。
往日饮酒颂诗、谈政修文的公子就那样沾了泥,然后在宛阳这样的小地界宿在雨中,和猫共食。
江淮梅突然感到不知所措的茫然,他直觉不该这样看着唐奉澄,可他却隐隐看到了京中的一场血雨,也窥见了自己一帮人的死相。他们都曾是金殿上的过客,食君禄糕米,饮春色酒汤。江淮梅拾阶而下,在满堂哗然全身而退,他以为陶然一别就是不见,谁知不足半年,再见面就是截然相反的同病相怜。
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奉澄奉澄,一个‘澄’字,真叫人痛不欲生。
日渐西垂,小屋灯火却已经点了起来,小童子捧着药方交给了许凝。许凝拉着小孙子去厨房煎药,猫儿栖在院里,江淮梅听着大夫交代。
“这位……”大夫斟酌了一会:“这位公子气血两虚,身上伤看着吓人,却也不重,只是腿似是被生生打断,又拖了许久,恐是不大好。”
“精气神倒是还好吗?我看着倒有些不认人了。”江淮梅捻着须,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唐奉澄。
“江老莫急,这正是老头子要说的。”大夫思量一会,又道:“这位公子怕是受了惊,再加上心脉有损,怕是离了人不行。”
江淮梅垂眼不语。
这该怎么说呢?
‘京中双唐’的名声何其盛,尤其是唐奉澄,在四处都有好名气,自他之后的后辈,没有不仰望的。谁能想到不过几个春秋,就成了这副模样。
大夫收着东西:“江老细心,老头子也就直说了,端看他颈上和腕上的伤,就不是寻常能磕碰出来的,更像是刀剑过后有人施救。”
大夫是好心,他和江淮梅也相熟,说这一句还是在提点:这人怕是个麻烦。
送别了大夫,江淮梅思量半响,看着老妻帮着喂药。
“喂不进去。”许凝叹了口气:“这该怎么办才好?”
江淮梅勉强笑了笑:“再喂点,好歹进一半。”
初夏日已经算长了,帐子挡住了将垂的日色,室内的灯火还在晃。
“猫……”唐奉澄晃着头找猫:“……猫……”
仿佛在寻他自己。
许凝用袖子沾了沾泪,看江淮梅往外走,连忙问:“你哪里去?”
“我去给温莘写信!”
一碗药撒了一半喂了一半,许凝也不忍心再看这孩子,于是放下了帐子。月亮出来了,有月光沿着窗迈进,不知怎得,照进了帐子里。屋檐下住着的一只八哥又开始叫。
唐奉澄在这月光和鸟叫里散了神思,有些东西聚拢来,有些东西四散开。他在这恍惚里,回到了京都。
京都少雨。
他用白绳挽住发,也没戴冠,贴着脖颈的是麻制的糙衣,然后在破落的殿内顿首。他看着破烂却依旧庄严的神像,又看见了身后探头探脑的圆信和尚。
他立在阴云下的风里,不识山青,然后交给了这小和尚一封信。
那是他为自己书写的墓志铭,想来温莘是看得懂的。
唐家没有国士,也是到唐奉澄这一代才开始入朝为官,他们是税租的大头,也曾是在山野奔走的异人。‘豪绅’用来形容唐家,最贴切不过了,唐父幼年时窥见过武帝的风姿,然后就破釜沉舟革新了自己,他摒弃了门第之见,把唐家的发家拿出来交付给众人,向投帖无门的寒门伸出了援手。
然后最致命的来了,唐家连续几代都是子息凋零,只有一个唐奉澄。
今年寒门崭露头角,矛头对准了傅江两家,挖空的都要补回去。他们吃够了,也习惯了,于是唐家就成了第一批给猴看的鸡。
下一个就是方家、就是六部。
谁都躲不了。
唐奉澄没有娶妻,他不想自绝于皇室,又不愿和傅江同流合污;他辞官奔走,一是东丰时疫的愧疚,二是想为自家谋一条生路。可是现在他一无所有,就像是山间落叶、水上流花,一文不值。
江淮梅放下要抱的小孙子,挑了帘子进门。小孩子顽劣,不小心撞开了帐子,江淮梅正要把帐子拉回去,却看见枕畔几点湿痕。
“……”
宛阳位置靠北,比东丰还要北些,雨水也少,冬日里也冷,只是空气不干不燥。
在这日益温暖的日色里,江淮梅发现唐奉澄的清醒是一阵一阵的。不清醒时他也不动不闹,只要静静地看着猫;清醒时还能像往常一样,温柔的颔首,唤上一句‘老师’。
江淮梅没等来唐安信的回信,却等来了宋承平。
宋承平此番上京是为了重事,他在那小赵沟暗道里发现的人身份非比寻常,又放心不下,于是暗地里往京中递了折子。
他本来不抱期望,只是想借着这折子告诉唐安信有些事宜,探一探李靖柏是什么情况,然后另作他谋,谁知李靖柏竟直接特派了人随他入京。
行至宛阳,他本想拜会一下江淮梅,谁知正撞上了唐奉澄。
随从都被宋承平扔在了驿站,他是孤身一人带着东西来拜会的,见过了江淮梅许凝夫妇后,他站在了唐奉澄门前。
宋承平到时,檐下的八哥也飞了,他神色如常,掀开竹帘进去。屋内没起灯,光线不好,有些昏暗。
这本身江淮梅家中一处厢房,采光不是很好,平日用来招待客人。遇见唐奉澄的时候另一间房没有收拾,只好让人先住着,只是后来,另一侧厢房打理好了唐奉澄也不愿意去。
屋内无端有一种沉闷的清冷,岑岑寂寂的,床畔的帐子拉开,能透过一架竹制的屏风隐约瞧见唐奉澄的身影,影影绰绰的。
唐奉澄抱着猫。他自从见了江淮梅以后,不清醒的时日更少了,只是时常枯坐,两位老年人又不好戳他心事,这才搁置下来,只等唐安信的讯息到。
唐奉澄半回首,看见了个模糊的人影,不知道是谁,只好搂紧了猫:“进来吧。”
宋承平方才入内。江淮梅的孙子成儿不愿进来,靠着门,从门缝里看他二人。
“师叔。”
唐奉澄辞京时宋承平已经离开了,是以宋承平只知道唐家满门惨死,未曾见过,这会儿突然见了人,有一种微妙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邵安啊。”唐奉澄穿戴整齐,他虽然病的厉害,行走都不便,但是除了遇见江淮梅之前的那一段时光以外,一直都干净示人,像是在恪守着什么。只是他残伤太多,虽然极力掩饰,也能看到身上的痕迹。
宋承平收回目光。这不是他该看的,有些东西,还是要唐奉澄和唐安信见了面,才能打破该打破的。
除了唐安信,谁都不行。
“……我在小赵沟发现了一处小楼。”宋承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浅谈自己北上的原因,他还在纠结有些东西能不能说的时候,唐奉澄已经倦了。
唐奉澄摆了摆手,由着猫儿舔他的头发:“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说了,总归不合适。”
“跟着温……”他像是念不出那个名字,嘴唇翕张:“跟着他学了那么久,还是不懂事。”
宋承平摇了摇头,没应声。
唐安信曾经说过,比起唐奉澄,刘司桓更像是唐家的孩子,唐奉澄温厚,但是处事往往留三分,有时候正是这三分,就会让人满盘皆输。可是也正是这三分,有时候会让人柳暗花明。
宋承平看着唐奉澄,心里却在想刘司桓。
宋承平和刘司桓的第一次交锋是在延试,一道试题,彻底将两方的阵营隔开。在这之前,宋承平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傅固,而刘司桓一直是一个地位微妙的人。
第二次交锋是在琼林宴上,刘司桓在那里和宋明敛手谈,宋承平跟在宋明敛后面下了一盘棋。周围都是人,刘司桓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过程中一言不发,这棋下了一个半时辰,最后刘司桓胜了四子。
那时刘司桓只把宋承平当作不入流但是值得一应的对手,一局毕,刘司桓问他:“今年延派,你去的哪里?”
宋承平还坐在位子上,替两人收着棋子:“东丰。”
这两人的手谈已经够惹眼了,只是另一边更热闹,因此围在这里的学生并不多,宋承平听到刘司桓的最后一句话。
“东丰是个好去处,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宋承平嗤笑一声。
眼下我光明正大地回,你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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