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无败绩。
-----正文-----
次日风雨大作,宋承平领了替母亲还愿的差事,去的明华寺。
张长居一副雨下池塘图画了许久,抬头看见了宋承平身后的一颗枯树,那树遭雷劈了一道,怕是活不下来了。
张长居看着焦黑的枝:“傅先生生病时,你曾登门拜访,你阳奉阴违,唐安信知不知道呢?”他转开眼,目光定在宋承平的脸上:“写出《祭天下貂蝉稿》的人,也不过如此。”
宋承平笑了笑:“和兴七年的状元郎,也不过如此。”
“小子狂妄。”张长居磨墨的手不停:“但是狂妄也要有狂妄的分寸,越过了这条线,就叫做不识好歹了。”
“小子狂妄,偏要不识好歹。”
张长居被他气笑了:“你是哪门子的臣?无功无禄,学生里一点微不足道的名气就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了?别说是你,就是你老师来了,也只是砚上残墨。”
“那老先生可看好了,千万别让我找到机会回来。”
***
宋承平没在宛阳耽搁太久,他走之前在唐奉澄的门外弯腰行过礼,拜别了江淮梅夫妇就离开了。
临行之时,宋承平把寄存在质库的千万两白银支了出来,交托给了江淮梅。
江淮梅百般推辞,宋承平却道:“先生是我老师的恩师,更是家父的好友,自然是长辈,如今我师叔身体不便,有些事情估计京里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怕是这里安稳不了多长时间。三千两银看着多,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奔波几年就有了的,只是劳烦先生照看,平日遇见了贫苦人家散一散,也权当为晚辈积了德。”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江淮梅只好留下。
沿着驿道再北上,不过四五日,就远远望见了锦观。
锦观是自南方入京走官道必经的一座城,到了锦观,也就离京城不远了。
眼下还在惠帝的国丧期间,京中诸多热闹都收敛了起来,但是再收敛,也比那些穷乡僻壤要好得多,看着此地像是刚刚过了一场野集,宋承平算了算,昨日正是十五。
宋承平深呼了一口气,才感到缓了过来。
他乘得官马,后面跟着马车。前方是最后一处小林,他们停在了茶铺门口,看着那幌子上硕大的‘稻’字,跟着的衙役连忙凑上去:“可有人吗?来叫茶了!”
里间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来了来了!”
费炜拭了拭汗,跟宋承平打商量:“大人,你看咱这一行人舟车劳顿,也不拘是什么茶,都饮上一些,可好?”
“我听说锦衣卫中有两位大人,都指挥使卓京和同知刘策温,你是哪一脉的人?”
费炜嗫喏着不说话,宋承平就笑了起来:“您是正六品的百户大人吧?劳您来送我一程,辛苦了。”
说罢,他大步上前,在茶铺的那老汉面前站定:“老爷子!您这里最好的茶是什么?不要吝啬,只管给够。”
从费炜的角度望去,依稀能看见宋承平塞了个钱袋给那老人,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对方看了去。
这番外差,虽说领的是今上的旨意,只是差办的也怪,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竟算作首领了,路上一应开销都要自费,他着实是囊中羞涩。
老汉提溜着壶嘴来填热水,费炜眼尖,看到那壶嘴上凝了一圈的白灰,又见宋承平正欲喝水,连忙拦下:“大人小心。”
宋承平古怪地窥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壶嘴,笑道:“费大人想来是没出过外差,贫苦人家都是这样的,水烧开了就有一层白色的垢泞着,清洗不当罢了。”
费炜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也不大好在说什么,于是拎了壶往马车那边走:“我去给小赵小石他们送水。”
不消一会儿,费炜就又回来了。宋承平看得分明,他转身刚走了两步,沿着车窗倒下一道水渍来,在长满杂草的地上落得不动声色。
宋承平由着费炜坐了,自己却转头问那老汉:“老爷子,昨儿个不是十五集?咋今儿就没影了?我还想着给我妻子带个什么回去,省的他埋怨我。”
老汉腿脚不便利,听力倒还好:“你这伢子,来的不是时候哟!昨儿有差爷来说有大人要从这儿过,都叫弄走啦!”
大人。
宋承平嗤笑一声。
***
“同兴年初,李靖琪即位,老师以为是机会,有了他的信任,寒门子弟大可施展拳脚。”宋承平平静地看着张长居:“事实也正是如此,内阁式微,批红权被夺了去,你们慌了。世家和寒门斗争数十年,解决的问题却寥寥无几,赵津老先生现在还在高楼里闭目塞听,你们高兴了吗?”
张长居收了笔,也不看宋承平:“你看得很通透。”
“承和九年丰济受灾,国库拮据,我且不问国库为何拮据,傅固打着‘承天德’的名号,那时候他在哪?”
“你既提了出来,那我问你。”张长居冷了眉眼:“宋德庸不过区区御史,岁俸不过米四十五石,钱七千,那他是怎么买得起房子的呢?”
“张大人不必惺惺作态故作不知,谁不知京中几家糕点铺子都在我的名下呢?”宋承平站到桌前:“我听说张大人娶妻傅氏之前,已在家中育有一女?”
他面上笑吟吟地,语调却冷了下来:“您这般作风还能当上阁老,着实是……该让天下读书人为你羞愧而死啊!”
“只可惜本朝一无青天包大人,二无齐东张希孟,才让张大人残喘至今啊。”
张长居手指用力,那画几乎要破:“无知小儿,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混了个进士名头,连甲科都不是,还妄想指点江山?滚回家跟着你老爹多念几年书吧!”
“张大人急什么,我不过是区区小儿,可也晓得先天下之忧而忧,您又算什么东西呢?”
宋承平听着雨声:“硕鼠?蛀虫?蛟虎?午夜梦回,您没有听到百姓的哭喊吗?”
“我做的没错。”张长居叹了口气。
他年纪已经大了,没有什么精力对付那些风风雨雨,可他又想做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因为一份荐卷和唐奉澄吵得不可开交。
“您说您做的没错,别的我也就不说了,可您看丰济饿殍遍地的时候您在干什么呢?您带着旁观者的目光看我的老师,前提上就先否了他三分。傅固不肯救丰济,不肯救顺宁十九城,戚梁提着脑袋开了大库,如果不是戚梁,顺宁眼下还有这几十万人口吗?”
“您是从田间出来的人物,想来也晓得饥饿的滋味。如果没有六部拼死了保戚梁,库中的粮食会去哪?上一次有这样的事情,傅江两家可是赚的锅满飘满!六部救戚梁一人不算救,戚梁救万万人不算救,不是世家的错,难道是我老师的错吗?”
“谋臣救的是天下人!”张长居梗着脖子:“多少年了,你看看这天下四合,哪一处不是孤魂野鬼?朝政如此,现实如此,若想要百姓安居,世家必然不可乱动,我只能……”
“您只能先用钱财堵住他们的嘴吗?”宋承平仿佛看出来他要说什么:“钱财金银之数何其大,您还没发现这些硕鼠喂不饱吗?还是说,您在喂老鼠的时候,已经暗地里饱了私囊呢?”
“世家消磨不得。”张长居拒绝再谈。
宋承平却窥见了他平静面皮下的暗涛涌动:“刘司桓设计谋杀了惠帝,太后是他手里的刀,经此一役,傅家也在顾及刘司桓,从这一刻起,刘司桓就不再是坚定的傅党。或者是,傅党不仅仅是刘司桓的追求。您在傅党中不显,我冒昧猜一句,您心底有愧,可是和兴七年的状元郎不是碌碌无为之辈,您每一步都安排得当,把所有人都算在了里面。”
“我老师未必没看出来,但是他有他的局限和死门,所以他把矛头对准了傅江两家,而不是两家里的个人。”宋承平又捡起来刚刚被张长居搁下的笔:“于是我出来了。”
雨下池塘图被张长居搁笔的那一下画毁了,宋承平又蘸了墨,沿着那一笔继续描补。
雨声加剧,打湿了张长居的半边衣袖,他和宋承平对视。
张长居出身不好,可是他用谋略扳回了这一程,漏洞就是他所抛弃的妻女;宋承平才思不够,于是他承了唐安信的光辉,唐安信就是他的心之所归。他们没有在一个朝堂下说过话,也没有遇见同样的老师,处处的不同下隐隐有一丝相同。
“从这一刻起,我们就在下同一局棋。”
“不,我们从来不是同一局棋。”张长居突然开始正视宋承平:“我和你老师才是。”
“那要您失望了。”宋承平挪开砚台和镇纸,示意他看图:“我老师不会下棋,看见棋盘就头疼。”
那图上墨痕被圆了回来,正是朦胧秀美的一副好图景。
宋承平望着他:“您小心了,我决无败绩。”
-----
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