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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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简单的事情,丁盏却花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才想明白。
翠姐的婚姻,还有被郝大保捅出来的,李延霸一开始的出手相助,还有酒坊倒闭之后,那些典当行伙计的嘴脸,那些被频繁辞退的经历,都编织起一个牢笼,把他锁在李延霸掌心里。
当他同意给李延霸生孩子之后,李延霸立刻不着痕迹地赏赐了一个纸扎店的清闲工作给他,让他安心备孕。
连刘老倌的赌瘾也是李延霸设计让他染上的!天啊,明明漏洞百出,可他被蒙蔽了,居然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是傻傻地相信着他,依赖着这个温柔周到的枕边人。
许多枚碎片缀连成一面镜子,共同反射出一个虚伪狡诈、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李延霸。
李延霸,你到底还要欺瞒我到什么时候,今后还要做多少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的未来了,一旦他开始质问,李延霸就会想尽各种方法来哄骗他,伪装出各种可怜的样子,求他原谅,而他一定会心软!
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能给自己任何宽恕的机会。
李延霸去洗了脸刷了牙,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把手掌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调笑道:“怎么了?宝贝,谁欺负你了。”
他不知道丁盏的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心里还在想:今天能喝到奶吗?听别人说,情绪低落的人,奶水也是苦的,他暗暗存疑,就把丁盏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解开衣领凑上去,想亲自尝几口试试味道,万一不苦呢?
“别碰我,李延霸。”丁盏蹙眉。
他看出来丁盏心情的确是差到极点了,孕夫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很不稳定,他能理解的。
“不碰好吧,你看,我两个手都没碰。”李延霸从他身上爬起来,钻到被窝里,小心翼翼地躺下来,给丁盏掖好被子,不去挑他的火。
他还在想他今天的最后一顿奶没有吃,就好像少吃了一顿饭,很不满足,但也只能作罢,跟他说:“心肝肝,明天中午我在新屋里等你,到时候他们抬轿子来,好吧?”
其实新宅子已经布置了很长一段时间,从知道丁盏怀孕的时候,李延霸就开始背着他着手准备,他知道丁盏虽然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内心却不喜欢跟别人过多接触,是有一点独的,李府毕竟人多眼杂,这里清静,没有闲杂人等的浊气。
新居的家具都已经齐全了,花木掩映,很美,今后就住到那里,别有一番小天地,这是他送给丁盏的礼物。
他自己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但水准平平,于是一个月前,就向聚福源的大厨学了几道大菜,私下里做了几次,自认为拿得出手了。
雄鸡叫了第一声,丁盏还在睡梦中,呼吸平稳,李延霸就一边回过头偷看他,一边做贼一样地起来穿衣穿鞋,出门去早市上称了新鲜的梅花肉,买了活蹦乱跳的鲫鱼,烧好柴火,锅上煨着汤,他在灶台边洗洗切切,悉心准备着两个人的乔迁之宴,准备给丁盏一个惊喜。
菜一多,就需要规划时间,这个佐料什么时候下,那个肉什么时候焯水,必须有条不紊地进行。
到了中午,一桌的饭菜总算烧好了,李延霸被柴火熏得脸上焦黑,他到底还是手生了,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解下围裙,去洗了把脸。
他有点不自信,这还是头一次下厨做给丁盏吃,手艺肯定是比不上丁盏本人了,不知道他吃了之后会不会满意。
李延霸走后,丁盏瞬间睁开了眼睛,他把昨天收到的银钱拿出来,又收拾了一身换洗的衣裳,垫在肚皮上,缠起来,其余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地就推开了门。
他思考了一夜,这次势必要离开了,他不能像坨泥巴,任凭李延霸搓圆搓扁。
倘若今后都要像这样,被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那该有多么恐怖!
丁盏算是对李延霸的心计有了清醒的认识,他可以伪装成任何自己喜欢的样子,不管是强硬还是温柔都扮演得惟妙惟肖,他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的。
现在李延霸爱他,愿意容忍他倒还好,可哪天要是不爱了,相看两相厌,他的下场一定会非常悲惨。
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把李家的地形摸透了,决定就近从后门逃出去。
丁盏对李延霸狠,对自己更狠,哪怕是挺着这个肚子,说走就是要走,谁也不可能把他拦住。
他戒备地在花园里穿行,所幸这个时候还很早,下人们都还没起来,一路畅通无阻。
“丁郎君,请留步。”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
丁盏回头一看,身后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三个男人,这三个人尾随他走了这么远,居然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如同鬼魅,身手应该是很好的。
“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说。
男人收回手,彬彬有礼地说:“少爷吩咐,您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但不可以出府。”
“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丁盏笑了:“我是卖给你们李家当奴才呢,哪怕是坐班房也盯不了这么紧呀。”
男人答:“丁郎君想散心当然可以,由我们陪同,也好保证您的安全。”
丁盏脸色一变:“癞皮狗一样地跟着我,是想捡我屙的热屎吃啊?我的屎可不好吃,我怕把你们活活噎死!”
“丁郎君,不要叫小的难做。”
丁盏跟他僵持了一会,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把袖子揭起来给他们看,雪白的一只膀子上面全是啃咬吮吻过的痕迹,他作出一副惶然无助的样子,哽咽道:“你们少爷不是人,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怀了孕他也不放过我,有了这个毛毛,我这辈子都是他的人了,我都认命了,他还想怎么样!我只想出去跟我小姑说两句私房话,说完就回来,你们这几个外人跟着,叫我们怎么说……”
他们本来只是奉命行事,谁知道听到少爷的闺房之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思虑再三,说:“不如这样,请翠姑娘进府陪您叙话,怎么样?”
“不怎么样!”丁盏擦掉眼泪,刁钻地说,“我不管,我就要出去!”
既然他这么一意孤行,他们也只好拦在面前。
丁盏仗着他们不敢对孕夫动粗,就去咬他们的手,他知道今天已经打草惊蛇,过了今天,李延霸一定会警觉,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跑了,他将永远活在李延霸的控制之中,因此逃离的心思格外坚决。
这争执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丁盏恶人先告状:“你非礼我是不是?”
“不、不是……”男人连忙松了手,少爷的人,可不是他能乱碰的。
“这才对嘛。”丁盏说:“你们把我惹毛了,我就跟李延霸吹两口枕头风,要他把你们通通赶去大街上打流!”
“怎么了,大清早的在这里吵吵闹闹的。”老太君从禅室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表情很不悦。
“老夫人。”
几个人连忙向她说明了原委。
老太君走过来,“小丁,你要信得过我这个老东西,我陪你去,怎么样?”
丁盏想了想,这个老太太腿脚不好,他跑不过别人还跑不过她吗?那当然好。
“这……”三个人面露难色。
“这样吧,你们也是怕出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来担责,就跟少爷说,是老夫人同意的,那当然就怪不到你们头上了,怎么样?”
其实这几个人也只是公事公办,他们未必有多关心丁盏的死活,听老夫人这么说倒也放心了,就点点头,默许了这个做法。
老夫人当即转身进屋,换了身衣服,拄着拐杖出来了,丁盏连忙扶着她:“您慢着点。”
他走的时候,回过头,忽然冲他们扮了个鬼脸,想拦老子?没门!
一老一少出了府,走了一程,老太君就在墙垣边停下了脚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拍拍满满的钱袋,放到他的手里。
丁盏的眼神呆住了:“您这是做什么?”
“你逃吧,逃得远远的,”老太君把苍老的手搭在他手背上说,“好孩子,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李家欠你的,永远都还不清……”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他想逃了。
可是,她怎么舍得还没出世的孙子呢?
“里面的钱够你们父子两个用一辈子了,这个娃娃本就不该来,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拿了,要是生下来不想养,就托人送回李家,这只是看你的意思。”
丁盏垂下眸子,答应道:“我晓得了,奶奶。”
老太君转过身去,拿出手帕,捂着嘴咳嗽两声,掩饰住泪意,走了几步,回过头,扬起手,很努力地挥舞了几下,同他道别,嘱咐道:“好孩子,这辈子还长唷,你保重,要保重啊……”
不知道为什么,丁盏鼻子猛然冲上来一股酸流,他二十八年都没有感受到的长辈的关怀,居然在李延霸的奶奶身上感受到了,并且还不止一次。
他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一边扶着墙,离开了元贞村,茫茫然回头看去,老太君佝偻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承载着他在元贞村生活过的全部的记忆,消失在视线里。
“怎么还没来?”
饭菜都已经凉了。李延霸左等右等,他总觉得是自己太心急了,急于想给丁盏这个惊喜,导致时间过得太慢。
然而,随着几个轿夫进屋的禀报,他的脸色就慢慢发生了变化,越来越黑,越来越黑,黑到阴森可怖的程度。
他的惊喜没有给出去,丁盏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砰砰砰!”李府大门被猛然敲击了几下,下人连忙开门,李延霸一阵风似的闯进大门,揪住一个人说:“人呢?”
“丁郎君、丁郎君出去了……”
“我他妈不是让你跟着吗!”李延霸怒极,额角青筋绽起,把他摔倒在地上:“你是不是活腻了!啊?”
“老夫人……是老夫人把他放走的……”
李延霸平复了喘息,脚下带风,他一定要去找他奶奶问个清楚。
一抬头,却撞见老太君端坐在大堂上,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淡然道:“延霸,你听着,小丁是我放走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都是你的报应。”
李延霸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止,好像要跑出胸口,他反问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得到我该得的东西,丁盏、我的孩子,他们本来就是我的!”
老太君严厉地说:“不,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该得的,你用了不义的手段,即便是拿到手里的东西,也不会长久。”
李延霸两眼血红,望着他奶奶,一言不发,随即转身走进屋里,看到桌上放着一套雪明瓦亮的酒器,被擦得一尘不染。
直到此刻,他才绝望地发现这个谎言被捅破了。
丁盏一定是恼火了。
他可以骂他,可以打他,可是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这样走掉,好像把他的心肝都挖走了一样,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思考。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回到新宅,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到餐桌前,汤里已经垢上了洁白的一层油脂,他拿起勺子,坐在椅子上,尝了一口,饭菜已经变得冰冷,没有任何香味。
他起身,进了婴儿房,这里是他曾经梦想过很多次的地方,他做了一个假襁褓,在这里练习怎么抱孩子,怎么换尿片,这样毛毛生下来,才不会乱了阵脚。
他走过去,抄起亲手打造的摇篮,狠狠往地上一砸,砸了三四下,直到四分五裂为止,他撕碎那些柔软的小被子,让鹅毛飞出来,漂浮到空气中,毁掉所有精心准备的玩具,最后蹲下来,像抽空了浑身的力气,把婴儿穿的小衣服按在自己脸上,紧咬牙关,爆发出悲怆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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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振作起来吧,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