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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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霸心想,丑就丑了点,丑人就不活了?再说了明明这么招人喜欢,哪里丑了?他是不晓得别人怎么看的,反正也没人敢说他的女儿丑,大家都屈服于他的淫威,满口称赞,违心地说“漂亮漂亮”,他听得很顺耳,立刻就信以为真。
哪晓得过了十天半个月,这毛毛变一变,变一变,脸上的皱纹淡了,暗紫色的脸盘逐渐变得白里透红,眼睛也完全睁开了,露出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睫毛又浓又长,还很爱笑。
当丁盏看到这个漂亮的婴儿的时候,不是高兴,是怀疑李延霸偷偷换了个孩子,把他的丑女儿换走了,掉包成别人的。
毛毛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她还没有牙,挥舞着胖藕似的胳膊,去摸丁盏的脸。眉目之中,好像依稀能看出一点李延霸的影子。
这是一个生命啊,李延霸感慨于大自然神奇的造化之功,仿佛冥冥中有一种潜滋暗长的魔力,居然能孕育出这么一个会哭会笑的小东西,既像他,又像丁盏,把两个人的五官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每天都要抱着孩子欣赏好久,哪怕是女娲来捏,也捏不出这么可爱的一个毛毛。
直到这时候,丁盏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可是没抱上多久,阿蟾就哭了,呜呜哇哇的,丁盏把孩子塞给李延霸:“烦死了,给你。”
李延霸就接过来哄,哄了小的又要哄大的,乐此不疲。
丁盏看着他不厌其烦的样子,心里却有另一种情绪。
那天的分娩,给他留下了不好的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的一块死肉,袒露在所有人面前任其宰割,没有半点遮羞的地方,甚至还尿失禁了,可以说是丑态百出。
他难免想到三叔公叫人把他的衣服扒掉、跪在雪地上的场景,那段记忆他也不想再唤起,可偏偏时不时就冒出来,随随便便地刺他一下。
专职照顾孩子的婆子从不敲门,每回都推开门直接走进来,问他有没有奶,有没有奶,说毛毛还是要自己喂奶才有感情,才对孩子好,言下之意是怪他特立独行,不肯亲自奶孩子。
他就像个产奶的机器,抱着孩子勉强奶了两次,这两次哺乳吸得他的奶头刺痛红肿,几个婆子全程在旁边盯着他的胸口,目光如炬,像监工一样,生怕他偷工减料。
第三次再来的时候,李延霸在这里,看他不喜欢,就叫人走掉了,去找奶妈喂。
老太君来了,屡屡问的也都是孩子的事情,穿衣如何如何,吃饭如何如何,得了病要如何如何,丁盏描述不出他的感受,只觉得心里微妙的很难过。
她们都是善意的,为了孩子好的,让丁盏无从拒绝,甚至觉得自己很怪异,很做作。
李延霸的工作繁重,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而且很多心情,他是不会懂的。
还好黑将军跟他在同一阵营,看到毛毛,只是用鼻头凑上去,闻一闻,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就还像以前一样陪伴着丁盏,用狗脑袋靠着他的肚子,睡觉,吃肉,在屋里乱刨,他只需要这样就很好了。
孩子又在哭,哭声尖锐凄厉,李延霸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握着他的胳膊说:“宝贝,怎么了?”好像是他犯了错一样。
丁盏揉着眉心说:“别让她在我面前哭哭哭,哭得我心里好烦!”
李延霸这才隐隐约约地发现,丁盏的态度始终就是淡淡的,好像并没有那么喜欢孩子,只是为了他才生的。
慢慢的他就不敢多提一句孩子了,阿蟾高兴的时候就让丁盏抱一抱,一哭了就立刻抱出房间。
老太君倒是被这孩子逗得合不拢嘴,什么金钏子、银钗子,祖传的老翡翠,都不要钱似的送给她,不过她内心还是有些遗憾,叹口气说:“要是个伢子就好了……算了,你们还年轻,还有得是机会。”
李延霸听在耳朵里,哪里敢跟他奶奶说杨半瞎的那个预言,私下里托人去给杨半瞎包了一个红包,算是封口费,要他永久保守这个秘密。
阿蟾两个月大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浑身发黄,一口口地吐奶,大夫用针去刺她硬邦邦的手指,冒出来的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淡黄色的水,急得老太君天天吃斋念佛,可就是不见好。
乡下人命贱,孩子很容易早夭,五岁以前,是最容易出事的,有什么小病小灾,立刻就去了。
老太君叹息着说:“要成人,就成人,不成人,三朝一七打转身……”
李延霸甚至都不敢把孩子拿到丁盏面前去惹他烦躁,只告诉他是普通的风寒,每天等丁盏睡着之后,就偷偷起身,到隔壁的小房间里去察看阿蟾的情况,给她喂药。
毛毛的哭声已经很微弱了,婆子劝他说,“小姐福大命大,会好的……”
实际上,大家都晓得,阿蟾很有可能再也好不起来了。
或许是父女连心,丁盏在睡梦中感觉到胸口一阵锥心的疼痛,他坐起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就穿着单衣单裤下床,推开门去,走到隔壁,发现李延霸一个人坐在摇篮边上,在烛火里孤零零地抱着孩子发愣,阴影投射到墙壁上,形成一道巨大的轮廓。
“怎么了?”他坐下来,伸出手臂要抱一抱阿蟾。
李延霸回过神,连忙说:“没事。”
丁盏就抱着她,一边拍,一边轻声哄道:“哦哦哦,小宝宝……爹爹的小宝宝……”
阿蟾在他臂弯里发出奶猫似的哭声,李延霸担心他不喜欢,立刻说:“给我吧,我来哄。”
“没关系,我来抱抱吧,你也累了。”丁盏抱着阿蟾左右晃了晃,拿起一个拨浪鼓在她面前转动。
生了这个毛毛,让他元气大伤,说话也弱了几个调,本来是没有太多的精力哄孩子的。他不是不爱孩子,他只是太累了,内心的秩序被陡然打乱,不知道如何自处。
李延霸静静地看着他哄着阿蟾,哪怕是摇曳的灯烛下面,也好像周身镀上一层灿烂的阳光,头发柔软,双足雪白,构成世界上最圣洁的一幅图画。那种震撼如同第一次看到教堂那金碧辉煌的穹顶。
他们爱的结晶正在巢穴里熠熠生辉。
一瞬之间,他所有的柔情都被淬炼出来了,清澈、明净、不含一丝杂质,像最透亮的玻璃,像一眼就能望穿湖底的水面,没有半点功利心,甚至已经忘我。
“我答应你。”
“什么?”丁盏抬起头。
“我答应你,跟你离开这里。”
“怎么忽然说这个?”丁盏觉得莫名其妙,他是不肯相信,向来自私的李延霸会为了他抛下一切,这不符合他的为人,更颠覆了丁盏对他的认知。
尤其是在他已经答应了李延霸的情况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这里牵制他,安抚他,直到死去。
“你要想好了,到时候反悔,别怪在我脑壳上。”
“好汉一言,快马一鞭,绝对不后悔。”李延霸单膝跪地,拿起他的手,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你也要答应我,从今往后,给我李延霸生儿育女,对我忠贞不二!”
心肝肝,故土难离,但你更难离。
丁盏抽出手,说:“你是该被捅两刀,清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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