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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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越孤鸣做了个梦。
他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他甚至知道眼前之人是谁。
——俏如来。
或许是睡前听了太多故事,苍越孤鸣的梦里也是战火纷飞,天倾地悬,日月同出,一层沉沉黑雾笼在天际,沉甸甸如同压在心头。
他能看见俏如来,俏如来却是看不见他的。
白衣的僧者一步一步向远方走去,他的足下踏过战火燃尽的飞灰,踏过焦土上的枯骨。苍越孤鸣望着他,想要伸出手去挽留,俏如来如有所感,微微回身望了过来。
只这一眼,隔着万水千山越过百年光阴,苍越孤鸣不知为何落下泪来。如同心脏猛遭重击,让他疼得缓不过气。
“苍狼!”
谁在叫我?
“苍狼——!”
“啊——!”
苍越孤鸣满头大汗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窗外灰蒙蒙的,将亮未亮。
他偏头去看摆在床头的铜镜,同样灰蒙蒙的,他想起方才梦中听到的声音,好似是俏如来。
“刚才是你在叫我?”
铜镜毫无反应。
“俏如来?俏如来你在吗?”
“……没有。”
“……哦,我刚刚好像梦到你了。”俏如来没出声,苍越孤鸣便继续说下去。“梦到你在战场,抱着一把剑往前走,我叫你你也不回头。”
“噩梦而已。”
他抓了抓头发,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噩梦而已。”
苍越孤鸣把镜子放回床头柜,摸了一把额头,一手冷汗。天色稍稍亮了一些,苍越孤鸣在床上坐了一会,将脑中挥之不去的场景驱赶开来,这才起床去洗漱。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你愿意…再帮我一个忙吗?”
“嗯。嗯——?”
苍越孤鸣正闭着眼睛冲水,耳中陡然听了这一句,条件反射地睁开眼,泡沫冲进眼睛里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你,你怎么进来了!”
浴室里水雾缭绕,苍越孤鸣不知道俏如来在哪里看着他,本能地想去遮挡身体又觉得别扭,一把抓下浴巾裹在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对不起!我我我我不知道你在…你在……”
单听声音就听出浓浓的无措和震惊,苍越孤鸣忍不住笑了起来。
“算了,大男人被你看两眼也没什么。”他擦着头发去拿衣架上的干净衣物,一抬眼看到了面前的镜子。
“你能栖身铜镜,那,能不能用这面镜子显个形?”
“我不知道…我与铜镜间因为血契的存在才能栖身,我试试吧。”
苍越孤鸣便屏着呼吸等待着,镜面蒙着一层水雾,他便用手去抹,待镜面清晰的显露出来,他的手指,正停在俏如来白衣一角。
与他梦中所见,不差分毫。
俏如来虽然已经身亡,所显之状却是不见丝毫恐怖血腥,眉目微微垂着,悲悯端庄,如观音垂目。
“你真好看。”
俏如来微微抬眼,似是对上他的目光,苍越孤鸣试探着伸出手靠近,俏如来同样抬起手。隔着一层屏障,他们的指尖相触,手掌相贴。
掌心的触感是冰冷的,镜面阻隔的,不仅是生与死,还有他们错过的时空。
“你刚才,要我做什么?”
苍越孤鸣吹完了头发,看向一旁的铜镜,俏如来在镜子里出现了片刻,便如同消散的雾气一般消失了,吓得他立刻出来抱着铜镜大喊俏如来的名字,半晌才传来了回应。
“那把剑,叫做墨狂,我必须找到它。”
“好,我帮你找。”
苍越孤鸣一听便知道这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却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不管理由是什么,不忍他继续飘零也好,还是想快些过上清净日子,他想要帮助俏如来。
“墨狂是代代钜子相传之物,我那时却将它也失落了。”
“我帮你找。”苍越孤鸣向他保证。“你既然是钜子,或许典籍上有相关记载,与你相关的佛珠和铜镜都收藏于默教授之手,我再去拜访他就是。即使不在他的手中,教授也一定知道些线索。”
“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道歉?”
“因俏如来私事,要劳你四处奔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谈不上什么劳烦,你要真过意不去,不如以身相许吧。”
苍越孤鸣有心开个玩笑缓解此时气氛,俏如来却沉默不语,转念一想俏如来的思想说不定还停留在三五百年前,万一会错意就不好了。
“我开玩笑的,哈哈哈,你们那时候,不是常常有这样的事。你长得那么好看,又救了那么多人,肯定有不少姑娘想报恩。”
“没有的事。”俏如来答得很慢,很认真,似是疑惑苍越孤鸣为何会有这样的误解。“没有姑娘。”
“真的没有啊?”苍越孤鸣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奇怪,干咳了两声,趁着俏如来未接话,将话题转开了。
“你还想起来别的没有,你的家人,朋友,组织派门,不如和我说说,也多一些追查的线索。”
“……好。”
俏如来说得不多,他对于自己的事,记得都不大清,反而是那些连绵的战火记得清楚。苍越孤鸣起先还能一一对应上他所说的事情,而再到后来,便觉他所言匪夷所思,若不是俏如来确实存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所说的九界,究竟是指什么?”
“我们所处之地为中原,中苗鳞羽四境相接,道域,魔世,佛国,妖界需要通过特殊屏障才可到达,而另一界一直隐而未出。”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过境迁,现在便很好。”
“如果确实如你所推测,这些历史被刻意抹去,现在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了。”
“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墨家虽然隐在黑暗中,但俏如来却是真正的名门之后,大将军史艳文的儿子,或许在历史中多多少少会提到些。
他再次给默苍离致电,依旧是助手接的电话,告诉他如果有需要,可以到教授的藏书楼去,那里有他想要的资料。
苍越孤鸣道了谢挂断电话,难免有些恍惚。
这个默苍离,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与俏如来有关的线索,又究竟为什么将那面铜镜转赠给他,就好像他知道俏如来会出现一样。
苍越孤鸣越想越不安,索性直接驱车到默苍离的小楼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没有带铜镜,对着空气叫了两声俏如来也没有回应。
默苍离的书楼里,有墨家的诸多著作,他草草看了一圈,先翻阅起史书来。他在翻关于那位将军的记载,越看越是心头发冷。
史艳文将军膝下只有一对双生子,长子史仗义,弱冠之前便战死沙场,追封英候。次子史存孝,远走他乡并未有太多记载。
独独没有关于史精忠的一丝一毫。
就算是养子,他做过那么多事,也不该毫无痕迹可寻,更何况俏如来是他的亲子,当年战乱中俏如来独挑大梁,那么多人被他所救,即使没有香火供奉,怎会连只言片语也无。
苍越孤鸣不肯相信,世家中无他的记载,便在列传中翻阅,却始终一无所获。
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不通,除非俏如来欺骗他,可是俏如来又有什么理由骗他?
苍越孤鸣不肯放弃,这一本翻完了,便去拿下一本。站得久了,索性将那些书都拿下来,自己顺势坐在地上翻阅。夕阳渐渐沉没,他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所觉,铁了心要求一个结果。
他倚在书柜上,手边是堆放的典籍,书页大多都泛了黄,眼中的字迹越来越模糊。他仰起头,向窗外看去,铅灰色的天空如同蒙着一层雾霭。
老旧的灯管刺啦刺啦的响着,苍越孤鸣被闪的眼睛发痛,正要起身眼前乍然一黑。
“是你吗?”
“别再找了。”
“能找到的……这还有很多书,一定能找到的,你相信我。”
“别再……找了。”
苍越孤鸣向虚空中伸出手,勾勒出一人轮廓。
“我是不是真的……见过你……”
他的指尖接到一滴冰冷的液体。
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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