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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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默苍离的保证,苍越孤鸣稍稍安心,墨狂已经交托,苍越孤鸣便回去找俏如来。屋子里已经晦暗难视,俏如来没有追上去,他甚至没有离开房间。只是坐在椅子上,手边点着一盏灯,见他空手而归,神色微动,却轻轻叹了口气。
“起风了。”
“嗯,一会可能要下雨,我去关窗。”苍越孤鸣接了话,算是将方才的争执接过,天黑的极快,黑色的云聚集在空中,闷雷轰隆隆自远处滚来。
“这也是因为地气的缘故吗?”
“九龙失衡,天降异象,这只是开端。”
“是吗,这样还会持续多久。”
俏如来一边回答,一边走到了他的身后,苍越孤鸣回过身,抬手抱住了他。
“我很怕。”
“不怕,我会保护你。”
苍越孤鸣闻言一笑,俏如来却说得认真,苍越孤鸣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才将人整个圈进怀里。
“好。”
阳光被窗帘阻隔,沿着缝隙落入斑驳的光影,苍越孤鸣睁开眼,身边俏如来侧身躺在那,一双眼盯着他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不会累吗?”
俏如来摇摇头,轻声说不会。苍越孤鸣手指拂过俏如来的眉眼,勾住他鬓角的长发圈在指间拨弄,俏如来也不反对,只静静地看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总让我觉得,你还有事瞒着我。”
“不会。”俏如来握住他的手指,闭眼蹭了一蹭。“我说过,会保护你。”
“你总是这样说,会让我觉得很有挫败感。”苍越孤鸣翻身压上去,双手撑在俏如来发边,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你要怎么补偿我。”
俏如来脸一红,去推他的肩膀,苍越孤鸣便松了手,整个人扑到俏如来身上。苍越孤鸣闹了一会,便起床洗漱,待他回来,俏如来已经又是那副不苟言笑的端庄了。
苍越孤鸣缠着他讲以前的事,俏如来总是推脱,或许他所说的天时将近,近日俏如来常常走神,精神恍惚。这让苍越孤鸣愈发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悄悄地问飞渊,然而飞渊那边,自上次被掐断通讯后,便再也没有了回应。
他后来看过飞渊的留言,只说墨狂中可能封存俏如来的七魄,俏如来应当是死在墨狂下的。他看着便觉心惊肉跳,暗暗隔绝了俏如来去取墨狂的心思,只是俏如来近日反常,对墨狂和默苍离都绝口不提。
苍越孤鸣问他,以往两人是如何相处,俏如来迟疑片刻,低头整理衣襟。
“你是墨家钜子,一定很忙吧,那我呢,做你的手下吗?”
“你是一国之君,一界之主,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俏如来面上浮起些怀念的神色,唇角温柔地弯着,看得苍越孤鸣目不转睛。“多半是为了公事,闲暇时共饮一杯茶,便足够了。”
是啊,他的俏如来,眼中有黎民众生,渴求万世太平,连生死安危都抛在脑后,又如何会耽于私情。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把上辈子的,都补回来。”
苍越孤鸣亲昵地贴上他的耳边,俏如来的手猛地一颤,随后点头笑了笑。
“好。”
即使俏如来这样答应,苍越孤鸣依旧不能放心,他寸步不离地粘在俏如来身边,生怕一转身便寻不回了。这样的日子仿佛能够持续下去,如果忽略掉越来越恶劣的天气与不断聚集的乌云,黑色的云层几欲压城,连续数日未曾见朗日,雷声间歇而至不分昼夜。
直到遮天蔽日,路上零星的行人也行色仓皇,狂暴的风沙拍打在窗上,破空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足下不断传来轻微的颤动,老旧的木梁簌簌地落了灰。
苍越孤鸣环着俏如来,闭目似是安睡,俏如来从他的臂弯间抬起身,双指在他眉心一点。随后端详着他的睡颜,微微俯身在他的唇上碰了一碰。
俏如来快步离开,他不敢回头,眼泪不断地流下来,他也顾不上去擦,狂风将他的衣摆卷起,抖成一道白色的幡。
他越走越快,开始奔跑起来,雷光愈发密集,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几如透明。距离山脚越近,他的状态便是越糟糕,有雷火击中身边树木,迅速地燃烧了起来,他毫无所觉一般,冲入山林。
滚滚的烟尘里,他看到了默苍离,双手抱着墨狂,一丝不苟的长发已经散开,在身后不断地飞舞着。
“师尊!别过去!师尊!”
“你来干什么!”默苍离神色难得出现了松动,厉声呵斥。“回去!不准出来!”
俏如来只有三魂聚集,本就不够稳定,天雷正是阴邪之物的克星,即使他功德在身,不属天道秩序,但这样密集的雷电,一不小心便会让他再次魂飞魄散。
“师尊来做什么,徒儿便是来做什么!”
“回去!这一代的墨家钜子是我,你有你的路要走,听话。”
“但是墨狂已认我为主,师尊,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滚回去!”
默苍离声色俱厉,雷光中他的脸色也白的骇人,双眼却是坚定的,俏如来看着他,眼泪不断地滑下来,他没有擦,而是一步步的向默苍离靠近。
“没用的,师尊,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在伏羲深渊开启的时候,以心头血祭剑,激发渡世大愿,肉身承接九龙之气,以血肉封印伏羲深渊。”他走到默苍离面前,双手抓住墨狂的剑锋。默苍离的脸色更白,他抿了抿嘴唇,还要再说什么,俏如来已经先他一步做了反应。俏如来双膝跪地,额头轻叩地面。
“我已经这样做过一次,我比谁都清楚,龙脉气运会打碎你的魂魄,变成我这样的孤魂野鬼,三百年不知昼夜不入轮回。”
“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师尊,难道要让自己的弟子挡在前面吗?你我师徒缘分早已尽了,我才是墨家钜子,你不过是一缕残魂,凭什么来阻止我。”
“就凭墨狂中是我的七魄,就凭我才是墨狂剑心!”
“你说什么——!”
“没有剑魂,墨狂根本无法起效!我的骨血早已融入墨狂,师尊,即使你去了,也是徒劳无功!”
“俏如来!”
“苍狼——?!”俏如来骤然一惊回头,苍越孤鸣站在不远处,天际骤然划下一道霹雳,远处浓烟滚滚,山火已然成形。苍越孤鸣还要再说,俏如来却已经一把将墨狂抱在怀里,青铜剑如有所感,嗡嗡低鸣,斑驳的剑锋似乎一瞬间褪去了伤痕,在俏如来手中重新焕出光彩来。
“这山要烧起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师尊,带他走!”
“你要做什么!俏如来!你要去做什么!”苍越孤鸣冲上前想抓住俏如来的手,俏如来恍若未觉,冰冷的衣摆拂过他的手指,苍越孤鸣用力握紧,却什么也没有握住。“你别去!俏如来我求求你,你别去——!”
俏如来背对着他,一步一步走的坚定,天雷不断的劈下,四周亮如白昼,他踉跄着想要继续追,却被默苍离一把按住。
“俏如来!回来,别去——!”
而俏如来依旧向前走去,一次也不曾回头,苍越孤鸣跪倒在地,山脚的火光声势渐起,这样的情景刺激着他,同往昔光景一同涌入他的脑海。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而在前方的俏如来早已泪流不止,他拼命地吸着气,逼着自己不能回头,已经不再需要氧气的胸膛依旧有着窒息一般的痛感。
原来即使阴阳相隔,无知无觉,也能真切地为你心痛。
俏如来的身影已经消失,雷光连绵不绝,同时向山峰正中劈去,随着一声龙啸,山峰紫气升腾金光爆冲,天际殃云都被撕裂,而光芒中墨狂如同海上孤舟,却逆流而上直冲云霄,庞大的剑阵自山巅绽放,随着阵阵剑鸣,声声龙吟,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场焰火。
“不要——!俏如来!不——!”
眼睁睁目睹一切的苍越孤鸣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他一边哭着,一手发疯般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喉咙发出得嘶哑哭嚎几如厉鬼猛兽。默苍离站在他的身后,松开了一直钳制他的手,远处烟尘散尽,乌云也渐渐褪去,天空一碧如洗,朗月当空。
“走吧。”
“我要去找他!”苍越孤鸣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我要去找他,我都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要去告诉他,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想起来了,我要找到他……”
他踉跄着前行,默苍离竟然也没有再阻止,而是一言不发地随行在后。而就在山顶不远处,苍越孤鸣最后的一丝妄念也被打破了。
墨狂遭受雷击,剑身斑驳,裂纹遍布,似乎随时会崩裂。
苍越孤鸣冲上去将墨狂抱在怀里,他摔了一跤,就像小孩子一样坐在那里,掩面痛哭。
“我找不到他了……”
“俏如来——!”他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我找不到你了啊……”
山火还是烧了起来,浓烟惊扰了附近的村民,他们呼喊着龙神发怒了,有人哭喊有人跪拜。地动山摇带来的惊恐让这些人对火光中走出的两人都充满了戒备,仿佛是他们惹怒龙神带来灾难。
默苍离带着苍越孤鸣回到了镇上,苍越孤鸣脸上身上全是灰土和伤痕,却如同失了魂一般,呆滞地坐在地上,默苍离也不去管他,就当他不存在一般,足足过了两天,苍越孤鸣才被疯狂震动的手机惊回一点神智。
“我查到了!他的七魄融入剑中,想必是曾经以身殉剑,只要将魂魄自剑中分离就能转世!苍狼你有再听吗?苍狼?苍越孤鸣?喂!喂——!”
苍越孤鸣的眼神动了动,手机屏幕还亮着,飞渊的声音仿佛自另一个时空传来,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动了动嘴唇。
“不必了……”
“原来你有在听啊,你只要保住俏如来的三魂,就还有希望,喂!你到底在没在听?!”
“我说……不必了。”
手机跌落在地面,飞渊的声音变得有些暴躁,苍越孤鸣闭上眼,脑中闪过无数的片段。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想起的过往,在那时一一回归。
俏如来是墨家钜子,自己作为苗王,不能擅自离开,只能在公事之余偷一点闲暇,后来九界动荡,元邪皇之乱平定,伏羲深渊失了控制,一旦爆发九界将会归于混沌,届时众生无一幸免,皆要遭难。俏如来就在他的面前,带着墨狂一步一步踏入被战火硝烟包围的山巅,任凭他在身后嘶吼的声嘶力竭也未回头。
从此,他失去了俏如来,年轻的苗王心如死灰。而让他更为绝望的是,他开始渐渐忘记心爱之人的模样。他多年苦苦寻找聚魂之法,二十年后自愿祭阵,在伏羲深渊开启引魂阵,之后,便是尘世辗转,轮回往复。
俏如来的三魂七魄尽被打散,不久前墨狂重铸,才得以归位,却也正是如此,墨狂与俏如来相互依存,如今墨狂再次遭受天雷攻击龙气冲身,俏如来魂魄被撕裂,不知多久才能再生出意识。
如果他的结局只有如此,如果他的天命就是要让他们一次次的遇见,又为什么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天命……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笑出了眼泪,又变成了痛哭。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俏如来。
三年后
桃源渡口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苍越孤鸣拨弄着手腕上颤着的佛珠,对飞渊笑了笑。“我已经等过了一个三百年,不过是再等三百年罢了。”
“三百年哎!你都可以投四次胎了!”
“哈,他会保佑我长命百岁,这样轮回两次就能见到他,岂不是很好。”
“我能力有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聚齐他的一魂,三百年后伏羲深渊再次开启,他的魂魄才会失去地气制衡脱离控制,但是那时……”
她没有说出剩下的话,彼此心知肚明,等够三百年又如何呢,一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灵魂,还能够认出自己曾经重于性命的心上人吗?
更何况——三百年,也只是一场漫长的轮回罢了。
苍越孤鸣闭上眼,嘴唇碰了碰手指上的佛珠。
“他不后悔,我便不后悔,来生不能见,便再等来生。”
“三百年也等?”
“等。”
“同样的结局也等?”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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