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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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越孤鸣是一个人离开九龙镇的。
他抱着俏如来的人偶,只是那双琉璃般的眼失了神采,又成了空洞的死物。万物有灵,人偶闭目合十的模样,依旧保留着俏如来的几分神韵。
他们出镇子的时候,原本在轻轻地说着话,俏如来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出城已经微不可闻,连回应都变得艰难。
他只说很累,很困,想睡一觉,可是在这许多年里,他不曾感觉到疲惫,也不会困倦。苍越孤鸣立即掉转车头回到镇子里,敲开了默苍离的门。
默苍离碰了碰毫无生气的人偶,垂下眼,示意苍越孤鸣将墨狂交给他。手指在剑锋上一抹,鲜血印在铜镜之上,那些血液像是渗入一般,缓缓地在镜面上消失。
俏如来轻轻叫了声师尊,依旧是有些疲惫的,微弱的让苍越孤鸣的心也跟着越提越高。
“昨夜地气动荡对他造成影响,他七魄尽失,现在三魂散离,不能再离开了。”默苍离给出的解释便是如此,虽然地气限制了俏如来的活动,但是也因此才保留他一缕残魂,如今状况不容乐观。
苍越孤鸣恋恋不舍地看着人偶,他虽然舍不得俏如来,却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冒险,只得强撑着笑道别。
俏如来回到镜中温养,苍越孤鸣只带走了那尊人偶。
就好像,俏如来还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低头对人偶说话,引得同路之人频频侧目,苍越孤鸣这才扶了扶耳机,若无其事地排队登机。
他知道默苍离说得信物是什么,这东西就存放在孤鸣家老宅的祠堂里,孤鸣家是王族后裔,还保留着部分昔日的奢靡。他沿着精心打理的花园走进去,踏上了许久未有人造访的祠堂。
这件事他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现在是夜里,他没有开灯,凭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着眼中景物。
那串狼牙骨链躺在盒子里,时间太久了,已经生出了些许斑驳。苍越孤鸣将骨链取出对着月光一照,其上泛起微弱的荧光。
他将东西收好,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切都非常顺利,苍越孤鸣望着沉寂在黑暗中的旧宅,门灯依旧亮着,却再也没有守夜的人了。
过往的百代兴衰终究是过往,一切都会被时间改变。
他满心欢喜,满心期盼,多年来的感情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地倾泻出去,他还不知相聚之欢,便尝过了离别之苦。
而这些终于都要结束了,他愿意等,等一个结局。
锋海的位置虽然隐蔽,有默苍离留下的指引倒也不算难找,苍越孤鸣看着面前的桃花林,按着特定的步法走入了花木之中。
身边似乎起了风,眼前尽是蒙蒙的雾,花瓣纷纷扬扬地落,拂过他的眉梢眼角。眼前景色可称瑰丽,苍越孤鸣却没有心思去欣赏,一步步踏出,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他入了锋海,见了这一代的锻家主人,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虽然带来了断剑,我却不能为你重铸墨狂。”
“为何?”
“条件尚未齐备,不可擅自开炉,锋海主人要为锋海负责。”
“你要什么条件,尽可以开出,但凡我能够做到,决不推辞。”
“这把剑断了几百年,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况且,即使重铸,也无当年之锋,徒有其表罢了。”
“先生嘱托我务必将墨狂带回,即使如此,我也想请求你重铸墨狂。”
“我本不该答应你,只是你既然带来了信物,我便为你破一次例,但是你要明白,墨狂不可能恢复如初。”
“难道先生力有未逮,或许废字流……”
“笑话!”锋海主人像是被踩了尾巴,语速都微微加快。“我锻家可曾有做不到的事,你要重铸墨狂,我便为你重铸墨狂!你要是信不过,大可以去找废字流,只是废字流若是有办法,你今天就不会带着另一半来,而是来取走我这里的断剑!”
“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不起,是我失言。”
“拿来!”
苍越孤鸣递上墨狂,年轻的锋海主人像高傲的孔雀,一把夺过墨狂,连话也不多说一句,将苍越孤鸣丢在了会客厅。
“主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贵客莫怪。”
年轻的女侍微微笑着,替苍越孤鸣换去了残茶。
“是我说错了话。”
“无妨的,主人听到废字流便是这样,却并非因为贵客的原因,主人既然答应开炉,贵客安心住下即可。”
虽然拿去了墨狂,锋海主人却并未动作,而是在晚间,又见了一次苍越孤鸣。
“墨狂精魄已失,剑气难以重聚,我需要你身边一物为引。”
“但凡我有,先生尽可拿去。”
“我要你带来的那尊人偶。”锋海主人也不和他客套,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什么——?”苍越孤鸣豁然起身,他来的时候将人偶抱在怀中,午间便安置在了房内,锋海主人请他来时,并未带在身边。此时听闻此言,心神一乱,握了握拳才让自己冷静几分。
“我看不出那人偶有什么特殊之处,让先生认为它可以修补墨狂。”
“的确,它看起来只是尊普通人偶,也不是什么上好木料,只是难得生出几分灵气,与墨狂正好相合,你若舍不得,我不会强逼你,但墨狂,我是不会为你重铸。”
“就没有其他替代之法吗,一定要俏——要那尊人偶?”
“我不想重复,你自己考虑吧。”
锋海主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苍越孤鸣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他咬了咬牙,做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答应你。”
人偶被俏如来寄身数日,虽然只是死物,苍越孤鸣却已经将它当成了俏如来的一部分。俏如来此时不在,他带着那尊人偶,不过是聊慰相思,如何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重铸墨狂乃当下第一要务,苍越孤鸣没有别的路选。
只要俏如来尚在,不过一尊人偶,能够让他安好,便是要苍越孤鸣亲身上阵,他也不会多做犹豫。
“我答应你……几时需要。”
“现在。”
苍越孤鸣怔了一怔,他没想到这么快,但还是点点头,转身向房间走去。
“那,先生请吧。”
他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模样,双眼微微泛着红,眼底的青灰昭示着多日的疲惫。锋海主人抱起人偶,说声多谢便要离开,人偶垂眸闭目,神色安详一如往常。苍越孤鸣心中一痛,伸出手捉住了人偶的手指。
锋海主人步子一顿,皱了眉回头看他。
“没事了……请。”
相握的手指缓缓松开,光滑的白纱自指尖拂过,人偶的手失了支撑,颓然垂落下去。
苍越孤鸣跌坐在一旁,锋海主人离开很久,他也没有动上一动。不过是一尊人偶,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心里却生出些不安来。
他日夜担忧的事,便是俏如来的安危,虽然锋海主人只要走了人偶,只是那人偶身上的灵气,多半是因为俏如来寄体而生出的。
墨狂是历代钜子的佩剑,俏如来也曾使用过它,或许这便是俏如来的机缘。
苍越孤鸣直到后半夜才缓过神,想看看飞渊可曾再传来什么消息,却发现这里如同与世隔绝,半点信号也无。
苍越孤鸣在忐忑中等了五日,远远地听到一声剑啸,这声音他只听人描述过,神兵出世会引动天地之气,自行鸣叫。他冲出房门,果然见远处汇聚层层霞云,金光万丈。
待天空慢慢恢复晴朗,锋海主人的侍女将墨狂带回交到他的手上。
“主人几日未曾休息,贵客若有要事,不必等候,自行离去即可。”
苍越孤鸣此时也顾不上其他,让侍女转达了谢意,片刻不停地带着墨狂离开。
他是落地后才想起手机久未开机,一打开便是无数消息,苍越孤鸣上车之后才开始逐一翻看,刚刚打开一条,飞渊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别让俏如来接触墨狂!”
飞渊的声音很急,却压得极低,语速快到让苍越孤鸣险险没有听清。
“喂!喂!你有在听吗!墨狂里可能封存着他的七魄,别让他接触墨狂,喂——!”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应,那边便传来嘈杂的声响,电话变作了忙音。苍越孤鸣看着黯淡的屏幕,再抬头时已经隐隐见到了高耸的门楼。
——九龙镇。
离开的时候他抱着俏如来的人偶,此时双手抱着剑匣,他不知道飞渊为何会给他这样的警示,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他看到了俏如来,立在镇外,微微对他笑了一笑。
苍越孤鸣双脚如同被控制一般带着他向前走,俏如来微微抬起手,像是在等他回来。苍越孤鸣用力咬了咬舌尖,此时天空阴沉沉的,俏如来却仍在。
“对不起,我……”
“你回来就好。”
苍越孤鸣跟着他走,俏如来没有问人偶,也没有问墨狂,他似乎真的只是等着苍越孤鸣回来。
苍越孤鸣将墨狂背在身后,有千言万语和无数疑问,却都压在了胸膛。他看着俏如来的身影,只觉得眼眶微微湿润,匆匆抹了一把继续跟上。
直到回到房间,苍越孤鸣才试探着伸出手,缓缓握住了俏如来的手指。
有些凉,像玉石的质感,他的皮肤极其苍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苍越孤鸣低下头,依旧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将俏如来的手捧在手心,慢慢合拢,微微弯下身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碰到你。”他闭着眼,便没有看到俏如来悲伤而隐忍的神情。“我想这样做很久了,你应该不会怪我。”
随后,他不等俏如来回答,便将人一把带进怀抱。苍越孤鸣将脸颊埋在他的肩头,闻着他身上清淡的檀香味。俏如来微微一颤,闭上眼抬起手臂,环住了苍越孤鸣的肩膀。俏如来的体温是冷的,苍越孤鸣的眼泪是烫的,嘴唇也是烫的。俏如来仰着头,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看到你,能这样抱着你。”苍越孤鸣依旧抱着他,就像是忘记松手一般,俏如来也没有动,乖顺地倚在他的胸膛。“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的魂魄重新聚集,自然能够显形,你不必担忧。”
苍越孤鸣没有再问,而是提起了默苍离,想要将墨狂交给他。俏如来却一反常态,只说不急,时候到了,师尊自然会出面。
他心里还是担忧飞渊的嘱托,手机里的消息还未来得及看,俏如来的反应也不似往常,甚至他一路奔波,至今也不曾提过让他去休息。
这与俏如来往日的体贴大相庭径,让苍越孤鸣心里愈发不安。
“我还是先去找教授交待清楚。”
“等等。”苍越孤鸣有些讶异的回头,俏如来握着他的手腕,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再,陪我片刻吧。”
他抬起头,琥珀般的眼盈盈如星,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苍越孤鸣直觉有什么事发生,俏如来太反常了,完全不似平日那副内敛矜持的模样。
俏如来摇了摇头,将他的手又抓得紧了些。
“再陪一陪我罢。”
“你究竟瞒着我什么事?”
俏如来只是摇头,却不说话,苍越孤鸣抓着他的肩膀追问,俏如来依旧不肯回答,逼得急了,颤声说不曾隐瞒,求他别再问了。
这般明显的掩饰苍越孤鸣又怎会看不出,他索性抱起墨狂,不顾俏如来的阻挡,直接跑到了默苍离的小楼外。
“先生,先生你在吗?”
数日不见,默苍离的眉目略显憔悴,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他见苍越孤鸣独自抱着墨狂叫门,什么都没有问,将他带入室内。
再见墨狂,连默苍离的神色都有些松动,他的手指拂过剑身,天外风声四起,沉闷的滚滚雷声自远处传来,四周一瞬间昏暗起来。
“先生?”
“他不准你来,是吗?”
苍越孤鸣点头,干涩的喉头动了动。
“先生知道原因?”
“哈。”默苍离低笑一声,却是苦涩,他的手仍搭在墨狂上,丝毫不在意手指被剑锋划破的伤。“傻孩子。”
此时的默苍离如同每一个关爱晚辈的师长,神色间又是欣慰,又是惆怅。
“去吧,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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