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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子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傅长久了。
娘死的那一年,我过得很艰难。我从小随娘过活,本就不是富贵人家,家里只我一人后,日子更加拮据。
八岁的我喂过马,过渡,卖过油,自己担着柴到城里去卖,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想着,我放一放面子,去街上讨些钱。
我就是在那时碰见了傅长久。其实也不能算是初遇,因为我喂过他的马。
我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很高,下颌线很好看。那时他还不是驸马,我却并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走到我跟前,我以为他要给我银两,就把钱匣子往前推了点,没想到他躬下身来,十分强硬地抬起了我的脸。
我吓了一跳,他脖子上的玉坠子垂到我面前,被阳光照得铮亮,好像瞅见了吃食的鱼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他的下人叫他“傅爷”。我歪着头,觌着脸笑了一下:“我姓傅。”这样兴许能多讨些银两。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就这样僵了一会儿,他突然撩开我的头发。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于是又弯着眼睛朝他笑了下。
他说:“你跟我走吧。”
我霎时慌了神,推说我的腿幼时落了病根,不太能走,去了会给他添麻烦。他直接将我抱了起来,我挣扎着号啕大哭,到他府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做什么都是徒劳。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眼里还兜了一包泪:“哥哥收留了我,就不能丟了。”
他没有说话,只抬手帮我抹了一下泪。
那轻柔的一抹,就仿佛抹去了我余生所有的可能。
太和二十六年。
傅长久是大邺的摄政王,党派甚广,这些年深得帝信任,权势恣意扩张,如今越发猖狂,出行的仪仗就有百名乐工,六十驾士,比帝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传闻傅长久在家中养了个猫儿狗儿似的小奴,名叫傅皎之,早些年被傅长久捡回来,养在府里做端茶送水的活计。
皎之地位卑贱,却少有人招惹她。刚进傅府那段时日,掌事的老嬷嫌她动作迟缓,将她赶到马棚里关了一夜,皎之从前做过喂马的营生,同马躺一夜并不是什么难事,可那日天气冻人,她打着哆嗦睡去,醒来时马鞭上都结了霜,之后又大病了三天。
傅长久知道后不发一语。后来入了冬,原来的马夫被遣回乡下,掌事老嬷嬷被傅长久叫去喂了马。正是隆冬,马棚里天寒地冻。
他对皎之说:“看到了吗?欺人是有代价的。”他做惯了杀伐果决的人物,知道像皎之这样的,活下去不大容易。其实他对皎之很好,只是不能总惯着她。
日子一长,皎之在傅府里混得风生水起,有人开始在背后嚼她舌根,说到底也是小地方的姑娘,受不住骂,又自认为自己在傅长久心中是有分量的,就红着眼睛去找了他。那时他正为除夕的红纱宫灯题字,狼毫勾出最后一笔时才抬了眼,话中带些愠怒:“几条舌头就经不住了?下次上身的是几把刀,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恃宠而骄?”
皎之低头答了是,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一脸。
傅长久走过来,被镂花窗割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们的距离已不过咫尺,皎之慌忙擦了一下眼泪,十分局促地站着。
他突然抬手为她戴上一支银簪。她的心猛地缩了一下,眼泪又出来了:“傅哥哥。”
他很快将簪子取了下来,笑道:“这是要送给我未来的妻子的。”他说着便将簪子放入了一个匣子里:“不是你。”
皎之僵了一会儿,动了动唇角,却没有出声。他的眼神深不可测,在瞥见她的怔忡时又露出一点嘲讽。
“要过年了,把厢房擦擦吧。"
他搁下笔走了出去,也不知去向。他像是一个活在躯壳下的人物,城府与情感被遮掩得密不透风,只要那躯壳一日不破,她就不能对他存有念想。
过几日就到了年关。近来朝中不太平,皎之时常见到傅长久同三五政客在书房中议事,他竟也不避忌她,留她斟茶。
她在茶房烧茶时,无意间瞥见打侧门走进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正拦下通报朝内走。她虽觉蹊跷,却没多看,只端了茶水送入书房,将他们谈的事听了个大概。
匈奴的马已经踏到了大邺边疆上,老帝有所顾忌而迟不发兵,傅氏一党与帝逐渐起了嫌隙,与帝斗得满朝风雨。帝不满傅长久逾矩干涉,临近新年,朝中官员大都升迁,唯有傅长久的官阶一跌再跌。几位政客债懑不已,正大唱皇帝不仁,就听见皎之一声号哭。
傅长久眉梢挑了一下,话里听不出喜怒:“你怎么了?"
皎之哽咽道:“茶好烫。”
傅长久将她拉过来,见她分明安然如故,眉间顿时浮上愠色:“傅皎之。”
话音未落,之前的宦官就走了进来。说是新年将至,帝向摄政王道喜,特赐一块青玉砚。
傅长久不由得看向了皎之。她低着头,长睫微颤,眼里尚含着泪,有些楚楚动人的味道。
真是拙劣却干净的心机。故意打断他们的谈话,就怕政客说了大不敬的话,被宦官听去,落人口实。那阉人张公公究竟是不是皇帝的眼线,他已无从得知,只是皎之让他讶异,他养在狼窝里的小羊羔竟也敢咬人了。可这手段幼稚得可笑,太容易叫人瞧出端倪。
人很快散尽,傅长久依旧坐在那里。皎之不敢离开,就为他添了茶。茶递过去,他却没有接。
窗并未关稳,风雪在这一刻灌进来,将炉中火光舔舐穷尽,屋内霎时冷得可怕,他眼中的阴晦此刻尤为分明。
“你长本事了?”
皎之一怔,并不敢抬头,递茶的手还僵在半空,眼里涌动着惊惶。
“觉得自己能独当一面,连张公公都敢耍了?”
皇帝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吃素的,他不知道刚オ的谈话被张公公听去了多少,但皎之贸然打断,无疑是引火上身,若张公公多个心眼,不免要盯上皎之,到那时就不可控了。
皎之不明白这一点,他就把道理刻在她的骨头上。
入夜后,他带着她去看除タ的街上新添的花灯。火树银花中,有一列花灯诡异而繁盛。惨白的灯光绵延了数里,花轿上黑色的流苏随风高扬,如同老死的枯柳。
女囚出嫁。嫁的是前些天被判了凌迟的死囚。
皎之不问也知道是傅长久的手笔。她看得脸色煞白,傅长久在她身后拥着她的肩,问她:“怕吗?”
皎之紧抿着嘴,又听他说:“不想嫁的话,就好好听话。别不自量力,用自己去丈量别人的阴毒。”他声音很低,唇边又似带了笑,那笑锋利得像一把钩子,刺得她心尖战栗。
他突然从她身后抱住她,手中赫然是一串冰糖葫芦。
“新年快乐。”
皎之鼻子一酸,刚才的心惊瞬间被抚平。她忍不住回过头,却见他唇角扬起,眉眼间尽是温柔。那笑轻飘飘的,荡进了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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