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文-----
十三、
润玉还是不肯同意,他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事情?尽管旭凤说的可能是真的。他仰脖灌下一口茶,心底升起了厌弃之感。事情发展崩坏至万马不及之地,打了人个猝不及防。
很少很少,有这样煎熬难受的时候了,寒气入体时没有,独居清冷之地时没有,什么也不懂练错了招时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有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流泪,会止不住难受,会蜷缩成一团。
很讨厌很讨厌,所以他生生绑住了自己,让自己习惯伸展的姿势。熬过强烈而汹涌的自我厌弃与悲伤,直到心绪平静再无翻涌。他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也享受起来。
直到旭凤缠上来。
他抗拒,甚至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恶意。不是对于他的身份,而是对于自己。旭凤的痴缠与天真敲开了他的心门,千年的陪伴在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旭凤于润玉而言,是少有的可以肆意的对象,所以他待他好,所以他待他包容温柔。
以往的相处有多么温馨,知道旭凤心思时就有多石破天惊。他甚至控制不住泛起了一丝恶心,连带着对旭凤也产生了抵触。
像极了背叛。
是的,背叛。
然而见到旭凤,心里又止不住柔软。两相交杂,滋味复杂难言。润玉撑着脑袋,以茶代酒,一杯杯灌下去。
此事如何解?
好些天,旭凤都没有再见到润玉。他知道哥哥在躲着他,也没有办法,只能一遍遍来看。竟在短短时日里,体会到以往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焦灼,难过,忐忑,渴望,一日日充盈灼烧着他的心,一分一秒都漫长了起来。
一日,润玉坐在塌前,摩挲着盒子上的花纹。盒子里是搁置的丹药。他本来是要再炼的,但材料难寻,加之事务繁杂,便搁置了下来。只余下这对丹药。
是一对,也算是一颗。因为一颗移,一颗引,只能用一次。当初只是要炼出来,没想过用它来做些什么。如今,却是要它来解现今的困局。
润玉想了许久,才得出这几乎算是最佳的方案来。一切起之于情,只要无情,那便迎刃而解。移情之效用,在于改变。旭凤吃下一颗,便可抑制住,另一颗,等到旭凤遇到倾心以待的人,可以喂她吃下,也可一同保管。总之,两颗丹药,足以打破面前的困局。
唯一难受的,可能就是旭凤了。润玉想,丹药,难道要他骗他吃下去吗?这不公平,也足够恶劣,他有知情的权力。况且,现如今这个局面,旭凤怕也是始料未及的。
是,旭凤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不是这样的解决方式,他几乎要气笑了。接到哥哥的传讯,还以为是想通了,急匆匆赶来,却是这么个结果。怒火在心里翻涌蒸腾,理智死死压制着。他几乎费尽了力气才勉强冷静下来,牙关紧咬,挤出一句话:“这就是哥哥的解决办法吗?”
按理说,润玉是能够感知到对面人的情绪的,但忽然升起的不安与愧疚搅乱了他的思绪。旭凤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蓬勃怒气掩埋下,是浓浓的难过与悲伤,他的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失意。
“对。”润玉轻轻说道。
那短短的气音,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打破了旭凤所有的希望。怒气冲上脑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的眼角沁出泪来,胸膛随着深深的呼吸一起一伏,眼前的人模糊了,却又如此深刻,像是刻在心间骨髓。
旭凤猛得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桌上的瓷瓶滚落,叮当作响。他双手撑住桌沿,看着对面人惊愕起身,满脸诧异。
对,你当然要诧异。因为我拒绝了是吗?拒绝了在你看来最好的解决方法,拒绝了你冷漠理智的安排,拒绝了你对我爱意的拒不接受——啊!为什么!
旭凤拖过那个人,无视了他的抗拒,简单粗暴地将他撂倒在桌上,俯身深深吻了下去。他是骄傲的,唯独在他面前失去了那份霸道,患得患失。他如此在乎他,在乎到小心谨慎,在乎到压抑克己,在乎到在他面前,丢失了自己。
可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旭凤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打开牙关,迎接粗暴的闯入者。他扫过口腔的每一寸,巡视自己的地盘,在每一处沾染上自己的气息。舔过敏感的上颚,缠住躲闪的对方,死命纠缠,抵死恩爱。津液控制不住溢出,他吞下他的液体,也迫使对方咽下。又捉着不放,缠得舌尖发疼,舌根酸涩。
不知多久,久到润玉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却发现上方的人攻势慢了下来,面颊有些濡湿。旭凤停止了亲吻,放开了润玉的唇舌。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哭泣。
润玉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心里一时间苦涩难言。
他直起身,旭凤便顺着向下抱着他的腰,脸埋在腹间流泪。他只觉得腹间都有些湿濡,可见旭凤是有多伤心。
润玉叹息了声,伸手抚了抚旭凤的发顶,决定却没有半分动摇。
诚然,他是被旭凤哭得心软,软到他的冒犯都不在意了,可这并不代表丹药可以不吃。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但这件事实在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凡有更好的,他都不会说出这些话。
许久,旭凤慢慢平静下来,心里漫上浓厚的悲哀,几乎快要窒息。他靠在哥哥的腰腹上,隔着紧贴的肌肤传来热气,又有种奇怪的慰贴。他怎么放手呢?他不要放手。他的脑海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放手两个字,未来还很长,未必就没有办法。但他感受着哥哥放在头上的手,耳边只有静谧,只有空,他的心又凉了下来。
“一定要吃吗?”他抬起头,看着哥哥的淡漠的脸,试图找出些什么来。然而他失望了,旭凤几乎没有哪一刻,如此地恨那张淡漠的脸,恨他脸上的平静,恨他的无动于衷。
精致、靡丽,绝色无双的一张脸,犹自挂着泪痕,折下了傲骨的恳求,楚楚可怜。润玉看着他,有些恍惚地想,他眼底是什么?祈求吗?他在祈求什么?
他绝不是在祈求自己,润玉伸出手,遮住了那双含情的眼眸。云朵幻化的花瓣落下,他却好像在花瓣上,又看到了那一双惊心动魄,美得令人窒息的眼眸。
十四、
月露星天,影照无眠。
润玉泡着尾巴,紧密的鳞片在柔柔的月光下泛起银色的弧度,光影交辉。白衣仙人撑着脑袋靠在岸边,黑发迤逦,眉目如画。
他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事实上,他又怎能对旭凤的眼泪无动于衷?他伴了他上千年,从小童到少年,再到如今比肩的青年。他身边只他一人,也一直只他一人。
旭凤并不是带着目的来的,一直捧着真心递给他。这样赤诚热烈的感情千年不变,便显得弥足珍贵。尽管他只是将他当做弟弟,但他的心中没有其他人,弟弟便是唯一了。
如今这唯一的弟弟起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还不知悔改。他心中虽有芥蒂,却也很是头痛。头痛于他的心思,也头痛于这事情如何解决。总不能骗他吃下去吧?
润玉没有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
一日,旭凤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身上带着浓厚的酒气,夹杂着一丝甘梅的清香。润玉稍一思索便知道他是把树下的酒给刨了。那酒未熟时最是醉人,酿成反而甘厚醇冽,口有余香。旭凤径直扑了过来,抱着他不撒手,酒香倒不难闻,毕竟是从酒仙那里敲来的方子。只是他这么缠着,实在难受得很。
哄又不成,旭凤学精明了,只知道不放手,润玉试了千般法子,见他泫然欲泣,便也无计可施了。
难不成自己也算是贪图美色,润玉有些怀疑人生。他为何总是见不得眼泪?旭凤一掉眼泪,他便毫无办法。
其实,还是情感的问题吧。润玉叹了口气,感觉这几天叹的气简直比以往加起来都多。他是真心把他当亲人的,所以才会心疼,才会忍不住想要安慰。润玉拍拍他的肩,耐心安抚他。旭凤很快软了身子,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撒起娇来,还不时夹杂几句“你坏”。
感觉回到了小时候,旭凤还是个爱撒娇的小团子,润玉沉默地拍他的背,想旭凤到底醉了没有,怎么感觉像是温情牌?他皱了皱眉,把旭凤哄睡着了,自己抽身出去。
润玉在外面坐着,盯着瓷瓶不知想些什么。
夜深露重,树影婆娑。屋里屋外,一人入欢喜梦,一人解思绪缠。
药最后还是化在了旭凤的咽喉里。
在他以为润玉已经妥协了的时候。
那晚之后,润玉再没有提起移情的事,也不再躲避旭凤。旭凤自是满心欢喜,一心一意想要和哥哥培养感情,走路都带风声,高兴得好像又突破了一样,见人三分笑,行路若疾风。
润玉喝茶,他撑着脑袋看。润玉看书,他趴在塌上看。润玉布星,他笑得宛如痴汉。浓烈的幸福缠绕心间,压下了他所有的不安。
一日复一日,待到旭凤再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思潮时,自然而然去找了润玉,找他的哥哥,他最心爱的人。
润玉正在看书,桌边放了杯茶。神姿俊朗,玉树芝兰。
旭凤径直缠上去。
润玉没有反抗,轻柔吻在旭凤的眉心,化去了他所有的紧张忐忑与不安。旭凤怀着满心的欢喜与爱意亲吻面前人的肌肤,生怕留下一点印子,弄痛了他。他几乎虔诚地舔吻吸吮,分不出一丝注意来给旁的什么。润玉轻喘着气,看旭凤伏在衣领大开的胸口,一阵阵异样的感觉随着接触的地方传到脑海。
还不行,还不行,他想着,不是时候。清晰的纠结与痛苦浮现在他的双眸。
旭凤一无所知。
当旭凤亲吻遍哥哥身体的每一寸,当他爱抚过面前人的各处,他已不知今夕何夕,他已不知天上人间,他已不知身处何地,他只能看得到眼前人,也只感受得到眼前人。
所以,当润玉抬起他的下巴要来吻他的时候,他自然而然迎了上去,两具赤裸的身躯交缠在一起,热度传递,慰贴。
旭凤习惯地扫过心爱人的口腔,汲取他的津液,润玉第一次主动去纠缠他,青涩,却更让他加欢喜。润玉轻动舌头,卷起向着旭凤口腔里去,他自然城门大敞,欢迎之至。
直到有什么推进了喉咙。
他一瞬清醒了。
“哥哥,你给我吃了什么?”他凝视着面前人,神色冷冷。
药丸已经顺着咽喉化了下去,他吐不出来,只觉得痛苦,哪里还需要问呢?不过是那种丸药。但他还是要问,带着微茫的希冀。
润玉却是径直要起身,他的面上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旭凤只觉得万蚁噬咬,心痛难抑。他的眼眶发红,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理智已经焚烧殆尽。他握住润玉的手腕,把他摔回了床上。
床上的褥子皱成一团,显出一道道褶皱。长发蜿蜒,墨色交缠。一人癫狂,一人淡冷。
他压在他身上,赤裸的身躯相贴,热度依旧。旭凤咬牙切齿地问:“你是不是有恃无恐?”
润玉没有回答,他起不来身,索性也不去看他。
旭凤气得发抖,到了极致反而又平静了下来,“是了,你不爱我,你不爱我……”我原本以为你会接受的,可你心肠狠至如此,要将一切全都抹去。他不再奢望,眼尾的红褪去,浓重的墨色爬上眼眸,“没事……没事……我爱你……”我爱你就够了。
润玉不该不去做回应,他又属实不知该怎么回应。听着他压抑的声音,轻声的呢喃,不禁有些恐慌,事情脱出了掌控的恐慌。又被话语里浓重的悲伤所染,眼角竟坠下一滴泪来。
旭凤本要不管不顾,却见哥哥眼角泪珠蜿蜒而下,不禁怔住,心神巨震,又隐隐升起希冀来。他俯身舔吻,将水迹舔舐地干干净净。
是咸的,他轻轻笑起来,“还以为……哥哥的泪,会是苦的呢。”
本该是甜的,但他心里苦,便尝不出甜味来了。
“泪当然是咸的。”润玉转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旭凤,伸手接住了他掉下的泪珠,鬼使神差地含了含。
他却尝出了苦味。
怎么会是苦的呢?
怎么不会是苦的呢?
旭凤看着他,眼泪越掉越多,砸得哪里都是,他近乎疯狂地想要留住脑海里的情感,记忆,却无计可施。
“哥哥,哥哥,我真不甘心呐,我真不甘心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字字句句,几近泣不成声。
润玉看着上方的人,又恍惚起来,他看不见上方的人,又仿佛到处都是上方的人,身旁千千万万个旭凤,缠着他喊,“我爱你”“我爱你”,一会儿又变成旭凤那双哀怨的眼,“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润玉恍恍惚惚想着,这样是不对的吗?可是不这样的话,又要怎么办呢?随着旭凤去?埋葬掉一切?
那几乎无解啊。
旭凤清楚地感觉到脑海里的记忆都在褪色,那些想起来就甜蜜的美好记忆一片暗淡,褪成无差的、毫无特点的寻常,他的热情在消弥,他浓厚的爱意在分散失落,他最后落下一滴泪来,低头在爱人唇上轻轻一吻。
再见,我的爱人。
再见,我的哥哥。
再见,我的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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