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文-----
十五、
一切都回了正轨,除了旭凤。
那日旭凤晕倒后,第二天醒来时忘却了有关二人亲密的记忆,只留下那些兄友弟恭的不越矩的回忆。他看起来并不适应,言谈举止都有些僵硬,看起来很不同。润玉借着昨日忽然晕倒的借口查看了他的身体。体内并无异常,虽然赤红仍在,但毫无躁动之感。
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旭凤探究地看着他。糟糕,刚刚直接查看,怕是引起了旭凤的注意。润玉暗暗思索,却听得对面的人说要搬出去,叨扰许久,实在感谢之类的。
现下,倒是润玉有些不适了。
自醒来后,旭凤不再缠着润玉,慢慢疏远了,成天里不见人影,便是偶尔碰上,也是生疏至极。润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隐隐觉得可能会有些麻烦。旭凤待他不再亲厚,也令人有些怅然若失。
但总比顺其自然来得好。润玉想通了,便不再管了。
花了些时日适应没有人在身边的日子,润玉一个人过得倒也算自在。除了会时不时想起旭凤,也没什么其他好想。况且他什么不多,时日总是最多的,漫长的时光,总会覆盖。
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另一颗药丸怎么办。
现在旭凤不知道他服了移情,怕是不能直接告诉他,也不能直接告诉他。交给其他人,又实在不妥。润玉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办法。
“你是说,我曾经爱上一个人,可他不爱我,于是服了移情丹移情?”旭凤笑了,“不可能。”
“是阴差阳错。”润玉解释道:“当初你醉得不省人事,从天上砸落,半醉半醒间说什么失恋,又掉落了丸药,恰好为我所拾,你又不肯拿着,要丢掉,这才在我手里呆了这许久。”
旭凤品着口腔里苦涩味道,有些心烦意乱。他倒是能够记起来,自己确实在人间醉过,也记得空落落的感觉,心下对他的话信了几分,又总觉得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润玉接着道:“移情此物,最是霸道。思来想去,此贵重之物,还是物归原主较好。见你神清气畅,想已脱情之迷障,便送归原主。”
旭凤接过丹药,想起移情的特性,倒是明白一些。他想再多问,兄长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想起记忆里与兄长的亲厚,他便把丹药收了起来,又道了谢。
两人随意聊了两句,旭凤说自己不知为何尝味皆苦,润玉猜是移情丹的问题,却没有多说,只随意回了两句。
旭凤在润玉走后盯着移情丹,想怕是慢慢与兄长疏远,兄长觉得不好再继续保管下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么大了,住在一间屋子里也不好。而且好像还是自己缠进去的,那就更羞人了。他把一切变化归咎于自己长大了,至于移情——不好说。
想了几日,种种迹象证实兄长所言非虚。而心慕之人又没什么痕迹,左想右想,上查下探,到底得不出什么结论,便覆了灵力挂在胸前,把疑问一起扫到脑后了。
至此,旭凤自修他的战力。润玉在天边做他的小仙,排星布夜。
天帝有二子,大儿玉姿容,小儿领兵戎,二儿并肩走,难辨神之钟。
十六、
润玉值夜,见贼人闯南天门。一路追至栖梧宫,与之交手伤及自身。旭凤涅槃受阻,化作火光冲天,难寻踪迹。
润玉没能救下弟弟,遇上旗鼓相当之人反而伤及自身,又被天后怀疑居心剖测,跪在地上之时只觉讽刺,又忧心旭凤的安危,极力辩解。
此时旭凤已然清醒,被一脚踹入水中,他不识水性,几近昏迷,双手乱抓,水溢满身,什么也注意不到,什么也记不起。锦觅拖他出来,对他做人工呼吸,只觉满口涩意难言,她没怎么在乎,又喂了吉祥六宝,才救醒了旭凤。
旭凤无奈之下带了锦觅回宫,听闻润玉被召,只觉焦急,速速赶回还兄长清白。解了体内伤势,又急忙赶去为兄长疗伤。
为润玉解了体内火毒,旭凤这才放下心来。他又为自己的心急诧异,明明这漫长时日,自己并没什么感觉,为何兄长一出事,自己便慌得什么都不顾了?明明有些理智,却完全克制不了。
一旁润玉已经在笑着道谢了。现在的日子正好,虽则回不到从前,但血脉亲情,兄友弟恭也是很不错的。
旭凤面上不动声色,也没说什么要帮兄长疗伤的话,他好像乐意看兄长受苦一样,内心满是疑惑。
他心事重重回到宫殿,却发现颈上佩戴的移情丹不见了。旭凤仔细回想,好像自从涅槃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以为那丹药随着火一起化了,纠结了一会儿,便也放置一旁。
他越想越烦躁,忽而想起来带上天,自称救命恩人的小妖,索性一甩袖子找她去了。
去得及时,正好救治。小妖吃了雀卵,吃鸡不成蚀把米。旭凤看着好笑,又不知为何有些焦急,便解了她的痛。夜晚有人闯进,旭凤听他讲什么百年之约,心情阵阵烦躁,索性替锦觅还了,叫他少来。
他留了小妖在殿里。
那小妖古灵精怪,活泼非常。就是性子着实惫懒,定不下心,学个法术也要好久。只每天挖空心思想着灵力,也不知做什么。
旭凤只得待在殿里,时刻看着她,以免一个不注意就找不到人影。有锦觅在,他成日里没有闲的时候,左边刚好,右边又叫,整整缠得他一点其他心思也没有,全心全意看着她。好在她这个人还算有趣,日子虽则鸡飞狗跳,越充实非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旭凤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锦觅身上,眼里渐渐容不下旁人。当锦觅帮了他后,看她就更是欣赏,灵粽也给了她。
旭凤一向不在乎这些,给她也没什么。但锦觅变出红花楹树来,面对幻化出来的美景,他心里控制不住涌上一层欢喜,可又不想叫她看出来,便故意抿着嘴说不喜欢。
因为女扮男装引来些事,令人啼笑皆非,旭凤便摘了她的锁灵钗,恢复了花容月貌。
锦觅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旭凤日日对着,心里生出异样来。看她天真浪漫,看她美而不自知,看她活泼可爱,古灵精怪。锦觅直言她不想叫他往女仙多的地方去,旭凤听完心里重重一跳,看她便与以往不同。
旭凤想锦觅怕是喜欢上了自己,没等他想要怎么办,危险来袭。
刚刚赶到,旭凤一箭射向穷奇,救下锦觅。随即与其斗了个天翻地覆,你来我往,相互僵持。润玉见状上前帮忙,锦觅也飞出要为好友报仇,刺了穷奇一下,被它盯上。
穷奇打向锦觅时,旭凤心脏重重一跳,他飞身上前,挡住锦觅,却被穷奇一掌拍来。危急时刻,天帝来临。原是润玉见势不妙,请月老去搬救兵。天帝打跑了穷奇,为它的出现忧思。
旭凤自请调查,天帝赐下赤霄宝剑。锦觅担忧他的伤势,焦急不已,亲自种出清霜灵芝要他吃下。旭凤因此疑惑锦觅的身份,左问右问。锦觅怕旭凤食言,便一口咬下灵芝,嘴对嘴喂了进去。锦觅曾食下陨丹,对这个吻并没什么感觉,却让旭凤乱了心神。
魔界里,他对润玉付钱为锦觅买玩物心生烦躁;当锦觅讲黄色梦时故意吓她看她的反应;锦觅被迷惑心神要救好友时挺身而出,自己却中了瘟针。
昏迷前,旭凤想,原来自己早已情根深种,愿舍了性命,只为她的安危……
润玉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想现在挺好。自己身边有了魇兽,又见了挺有意思的一个小仙。旭凤也很好,修炼不缀,武力高强。两人见面还可以闲聊打趣,坐下对饮。自己甚至不需要费心思找另一半——那带着婚约的未婚妻还不知在哪儿,但总是有的。日子慢慢过,时光悠悠长。
锦觅费尽心思种出了圣草夜幽藤,救醒了旭凤。旭凤转过生死,睁眼看到锦觅,情思涌动,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长芳主不理旭凤的剖白,执意赶他走。旭凤吐出肺腑之言,只得到宿怨的结果。走时不见锦觅,知道二人不能相见,只觉情潮涌动,心生伤感。他喃喃说了许多话,字字句句如泣血,纷纷段段带绝意。
他伤心太过,正和剖白自己心意时的急迫相反。他像是等了太久要说出那些话,带着焦急与难耐。他想这是爱情,就像与锦觅朝夕相处爱上她,所思所想皆是她。会在梦里忍不住亲密,会控制不住翻涌的情意——他是爱她的。
旭凤误会锦觅是自己的妹妹,伤心欲绝。同时又有股愤怒直冲云霄,他不甘心,又伤心难过。与锦觅下凡,醉酒中情思迷乱,几乎做成错事。他清醒过来,克制又决意地留下了寰谛凤翎。
结果锦觅是兄长的未婚妻,旭凤在一旁听着,愤怒要淹没他的理智,他愤怒于二者之间的婚约,愤怒于兄长脸上克制不住的笑意,愤怒于锦觅的不拒绝。
近些时日,旭凤被情感折磨,一人坐在院中失神,听月下说些不算数的话,自己不知想些什么。
他怎么能放手呢?他才不要放手。
十七、
旭凤缠着锦觅种夜幽藤,仗着锦觅不知意义索吻。与锦觅联系紧密,无视她的婚约。润玉劝他不要越陷越深,旭凤却一意孤行,说自己不会放手。
润玉不知要怎么办了。为什么一直都是他,带来各种各样令人头痛难以解决的问题。锦觅是自己盼了许久的未婚妻,也是未来要与自己携手一生的人,他怎么能任由旭凤胡闹?
事实上,润玉是有些愧疚的,对于欺骗旭凤的愧疚。但是锦觅是他的未婚妻,他不可能就这样随着旭凤乱来。兄长的未婚妻——旭凤不会放手的,他心中升起了烦躁之意,夹杂着对旭凤肆意妄为的恼怒。
锦觅要下凡历劫了,旭凤听到暗杀计划,情急之下也跟着跳了下去。润玉意外见到两人亲密的互动,心生不忿,违背禁令私自下了凡。
润玉现了真身,骗她自己是放鹿的小仙。锦觅依旧天真浪漫,话语一模一样,润玉不禁有些恍惚。他为她挡了灭灵箭,又送了她龙鳞,约她一起看昙花。
他要回天上了,无意中发现旭凤的味觉恢复了正常,心生疑惑。本想等到旭凤归位再去询问,没想到,他找到了他的生母。
是的,生母。
当他站在洞前,同伴的嘲讽,母亲流泪的癫狂,拔鳞剜角的彻骨之痛,通通涌了上来。他怕冷,怕痛,自小的孤寂与疏离,千年寄人篱下的忐忑与不安,被抛弃的绝望与悲伤——隔离的情感汹涌而来,鲜明的痛觉与孤寂冲击他故作的冷漠,世界忽然变了样。
母亲在内故作冷漠绝情,润玉只觉心如刀割。他想起了自己的抛弃,想起了自己当初信了天后的话,怕了这其间的一切,随着天后上了天,失了忆——他满心满眼的愧疚。
他本是良善之人,被环境磨砺得孤冷。如今知道母亲还在世间,便想尽自己的全力取得原谅,尽孝。
他有了母亲,活生生,还在世的母亲。润玉有些恍惚,浑身像踩在云端,心里塞满了云絮,漂泊于归宿,覆在眼前的薄雾消散,置身事外的隔阂消解,满腔满心的感情无可诉说。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生机勃勃,那么……美好。
润玉对世界充满了希望,天地在眼前展开。他去找锦觅培养感情,想起锦觅的好,又想方设法想要和母亲多多交流,治愈母亲的伤。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真心真意的欢喜,毫无芥蒂的欢喜,纯然纯意的欢喜。
如水蓝的天,碧绿的海,干净澄澈,纯然舒畅。
可当他兴致勃勃带着膏药去找母亲的时候,却见到了天后。
两个女人交手,润玉出现挨了一掌,天后勃然大怒,责问润玉是否忘记了儿时的承诺。润玉想起是自己主动吃下了浮梦丹,忘却了前尘往事。
可是,是母亲啊,是不顾生死将他生下的母亲,是带给他痛苦但也有爱的母亲,是失散千年、将将重逢的母亲——他怎么能舍下母亲?
您放过母亲,您放过她,润玉将一切置之物外,只反反复复求着那个叫母神的人。他刚刚体会到为之情牵的美妙,母子相聚的快乐,就要遭受直击灵魂的痛楚。
他慌不择路,说自己毫无野心,只想偏居一隅,说自己无心与旭凤相争,毫无野心——却不知对面的人更听不得这些,一个私通生下的种,还想与她的旭凤相提并论?
她倒下了。
他刚刚重逢的母亲。
母亲在那里说些不敢说出口的话,说爱他,说对不起,说好好活着,润玉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感受到了天地深深的恶意,痛楚与愤怒席卷而来他控制不住去想,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在叩头?在求饶?
哈哈,笑话,哈哈,笑话!
他该怎样呢?他该怎样呢?他什么都不敢要,他什么都不敢说,他一直自诩淡泊,自诩通透,自诩不争不抢,立身极正。可他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得到,他总在失去,失去已有的,失去该有的。
母亲死了,却将他牢牢钉在这个世界,这个清晰的,绝望的,没有色彩的世界。他直面他退避的结果,他甚至有些恨自己,你看,你看,这是你活了这些年的结果,你看,你看,这是你所有存在的意义!
你退避,所以你该承受。
可他不是没有实力,为何却只能叩头求一丝怜悯?因为自己的所谓淡漠,因为自己的不争不抢,因为自己的软弱,也因为,对面的人是天后,因为,她所代表的,千千万万人。
我恨,好恨啊。
这一刻,他只想让天地变色,让万物知晓他的痛苦,去他的淡泊,她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天后没有受伤,却因为润玉的反抗恼羞成怒,她借着此事发难,润玉为了保住洞庭生灵。顺着天后的意选择了自己承受。天帝赶到救下了重伤的润玉,言辞间颇有不值当之意。润玉这才明白,天帝心中没有爱,只有权位。他失去了唯一的,血脉相连的,真心真意对自己的人。
他什么也没有了。
不,不,他还有锦觅。
润玉问锦觅是否愿意等他,锦觅怕他伤心,没有回答,润玉心底生出希冀来。他要的哪里是锦觅呢?不过是过去的时光里,他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不能留。如今翻天覆地,痛彻心扉,锦觅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证明自己的东西了。
他要证明什么呢?证明润玉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是有存在的理由的,证明润玉本身,证明他的选择,他的情感,他的一切。
锦觅因为心软与愧疚,加重了润玉的执念,这是谁的错,又是谁的劫?
如溺水之人抓浮木,致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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