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似乎也长出了鱼鳞。”
-----正文-----
水是咸的。
殷灼被几个男生压在河滩上,半个身体都裹在湿泥和水草中,浮着白沫的河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他觉得越来越冷。
领头那人是老太婆的孙子,他摸遍殷灼的校服口袋,只找出了几块钱旧钞票,一根折成几段的狗尾巴草和一个红纸团。
“钱呢?”那人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上个月的房租都没交,电表是不是动手脚了,度数不对,再补一百电费,不然今天打死你。”
“别打脸。”殷灼说完这句话,脑袋就狠狠撞上鹅卵石,泡着死鱼的腥臭河水呛进他的呼吸道里,眼前一片黑沉沉的眩晕。
…
“你们还能上体育课,真好,”殷忌伸直了腿坐在塑胶跑道上,惬意地晒着太阳,“赶紧多跑两圈,太瘦了你。”
殷灼趴在他身旁,脑袋都快埋进后边的狗尾巴草堆里了:“出一身臭汗,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
“那我俩换换?”
“也不要。”
“好吧,”殷忌随手揉一把他的头发,“真难伺候。”
“我是为你着想啊。”
殷灼拔下一根最好看的狗尾巴草后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眯着眼睛说:“咱俩越长越不像了,很容易被认出来吧。”
殷忌转身趴在他身上,挡住了直射他的太阳:“哪里不像了?”
“鼻子眼睛眉毛脸,很像啊,”殷忌捧着他的脸弄出个嘟嘟嘴,然后捏住他的嘴唇噗嗤一声笑了,“现在嘴巴不像了。”
殷灼也跟着他笑,举起手里的狗尾巴草去挠他的鼻尖,很费力地把话说清楚:“哥你起来。”
他翻身躺好,双手垫着后脑勺:“诶,你这次考试作文怎么写的。”
“随便写写,”殷灼把草茎绕在手指上,“你呢?”
“我写你啊。”
“我有什么好写的。”
“那你真的没写我吗?”
“你有什么好写的。”
“没心肝,”殷忌抱怨似地说,“我都不回去跟你抢冰淇淋了,你就不会想一想我吗?”
“我考虑一下咯。”殷灼笑着把手里编好的戒指递过去,草率地报答了他礼让冰淇淋的恩情。
殷忌把裤兜里那个干掉的掏出来扔了,接过新的草环戴在食指上,问他:“你以后是不是打算专职卖狗尾巴草?”
“怎么可能,”他反手又拔下一根,看也不看就咬在嘴里,“这玩意儿太不值钱了。”
殷忌按他的思路想了想:“如果有红色的狗尾巴草呢?”
“那当我没说。”殷灼哈哈大笑地抓住他的手,“我现在就去借个水彩笔给你涂红了。”
“你这叫学术造假。”
“民不举官不究,本官要去买水了。”殷灼跳起来拍拍裤子,朝教学楼的方向跑了。
已经打了预备铃,班上门窗紧闭,殷灼把手指插进窗缝里用力一掰,熟练地翻进了教室。
黑板旁贴着课表和上次的月考红榜,殷灼抠着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但还是不小心弄破了脆弱的红纸,裂痕蔓延到殷忌的名字上。
他无奈松手,转身去了隔壁教室。
隔壁倒是没锁门,因为杨伊正趴在课桌上玩手机,他一边撕红榜一边问道:“还不去上课吗?”
“不想去,”杨伊抬头看他,“你干嘛呢?”
殷灼把红纸折好装进口袋里,转身冲她笑:“没钱了,来找你要。”
杨伊从书包里翻出一叠照片和一千块:“有空常来。”
殷灼没接:“我要旧的。”
她甩了甩手里的连号新钞,目光飘落在他身上。
殷灼垂下眼睛,把她的探究拒之门外:“快点啊,要上课了。”
“只有这点了。”旧钞还不够七百块,殷灼说:“够用就行,谢了。”
他这回依然没拿照片,接了钱就往殷忌的教室跑。
“哥,这是舅舅给你的,说让你交班费。”
殷忌把刚买的牛奶塞进他口袋里:“交不了那么多,你自己拿着用吧。”
“我怕我乱花钱,还是你帮我拿着吧。”
“也行,我给你攒着当老婆本。”
“你有毛病吗? ”殷灼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咱俩读完大学才够法定婚龄。”
“轮到你提醒,非酋都占领美帝了,”殷忌咬着牙关倒吸口气,“放心吧,我早就攒够你的学费了。生活费也不难,这样,我争取一下考个700分,然后等招生办捧着奖学金来求我,哪家钱多就去哪读。”
殷灼摸着下巴点头:“听起来不错。”
“但是娶媳妇贵啊,”殷忌有些担忧地说,“人家爹妈把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嫁过来,我弟弟比姑娘还好看,我可不得使劲儿花钱打扮你。”
殷灼想了想,认真地问:“那我要是个姑娘,你是不是就舒坦了?不用花钱,还能赚彩礼。”
“少来,结婚那么大的事儿跟赚钱混为一谈,反了你了,”殷忌揍他屁股,觉得手感很好,还多拍了两下,“再说你一卖狗尾巴草的,谁家肯要啊,不值钱的臭小子。”
“你别乱说,我很值钱的。”殷灼反驳之后,又觉得他说对了。
红色小本好买,但是爱情多高贵啊,就算要用钱衡量,那也是拍卖会上打破头的水平,他手里这破破烂烂的钱都不配买一张入场券。
“赶紧交了钱去洗手吧哥,钱上脏,我先去上课了。”
“嗯,对了,这周末我也不回去,”殷忌有些得意地说,“老板跪着求我帮他加班,还包吃包住,我就勉为其难同意啦。”
“好,”殷灼朝身后挥手拜拜,“再见。”
阳光比刚才刺眼了,他走得很慢,手指在空气中划拉着,咻,弹飞了体育课,唰,撕烂了作文纸。
啪,舅舅被踹飞了,哗啦,天上掉下好多钱,把哥哥埋掉,他的表情好像吓呆了,他站在红色的颁奖台上,他是高考状元,好多学校争着请他当老师……
“你又发什么蠢笑?”舅舅把钥匙串摔在桌上,不耐烦地吼,“我的酒呢!”
殷灼回过神来,说:“在冰箱。”
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洗好杯子倒上酒,然后把昨晚剩的半根黄瓜拍成凉菜,合着筷子端出去。
陈醋酱油的味道熏着屋里永远下不完的霉雨,殷灼拿出一本参考书,低声道:“我上楼看书了。”
“上楼干什么,这里就看不得?”
“……省电。”
“叫你哥回来交电费,”舅舅用力嚼着大蒜,“老子养他那么大,他自己赚钱了居然闷不吭声,不说买点烟酒孝敬,还想骗我继续给他交学费,我呸,真他妈个白眼狼。”
“你多去用他的钱,凡是老师让交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都叫他给,他住校能花什么钱,肯定攒了很多藏起来了,你去搞他的用,听到没有?”
“……哦。”殷灼无意识地缩紧了肩膀,垂头盯着墙面。
只要熬过这一会儿,他就能去晒太阳了。
他喜欢晒太阳。
不算开阔的水泥天台上挂着许多租户的衣服,殷灼双手撑着栏杆,锈藓斑麻的褚褐铁皮上蛀满了灰紫色的烂坑,只有房东老太婆养的几盆小榕树是鲜活的。
虽然它们和他一样住在倒霉的地方,三五不时还会被老太婆的孙子揪坏几片树叶,但它们一直都绿得很精神,生机勃勃得叫他羡慕。
殷灼做梦都想天天晒太阳,可日光关照了世间数不清的山川湖海,却没法为他铺一张床。
西沉的橘红色越来越暗淡,他回想起那间狭暗的储物室,心里又冒出了放火的冲动。
这条巷道只会不断长出郁霾的沉灰,他刚把目光抛下去,楼下尖锐的咒骂便立刻寻着蛛丝往上爬,在他虚焦的视线里虫卵似地蠕动着。
裹满口水的争执,牙齿嚼烂的阴私,密密麻麻地蠕动着。
追上来了。
殷灼猛地回头,舅舅手里抓着一壶冒烟的开水,喘着气狠狠踢开铁门。
“给老子滚!”凶神恶煞的男人用力推开殷灼,扬手把滚烫的热水劈头盖脸地浇在榕树上,飞溅的水珠隔着校裤撞上他的腿,可他却感觉不到腿上的灼痛。
好像所有的知觉都感同身受地坏死了。
“我操你妈的你个老不死,”舅舅挥舞着双手狂踹花盆泄愤,“榕树不容人,你养这破东西就是见不得老子好,你敢妨老子,你他妈信不信我弄死你,我弄死你!”
小榕树在碎瓷和泥烂中停止呼吸,他仍不觉得解气,那双熏黄的大手朝殷灼伸来,压住了所有的视线:“给我下来!”
稠密的恶藻毫不留情地将他拽回了黑暗,最后一点阳光也被斩草除根。
剧痛的眩晕中,贪求阳光的后遗症朝他反咬一口,殷灼眼前只剩黑乱的花斑,眼球像被撑爆后爬出了数不清的蛆虫。
他困倦地睁开眼,旁观自己整张脸都被摁进那条恶臭的死鱼里,鱼肉已经被吃空了,只剩一层空荡荡的鳞皮和无法分解的骨刺,连敬陪末座的白蠕都不欢迎他,飞快地潜入鹅卵石缝中消失不见。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忍过了又一轮的拳脚相加。
已经过去多久了?那些人依然死沉死沉地压在他身上,每一个都比他整洁光鲜。或许人类就是从蝇蛆身上学会了如何保存体面,只剩一把骨头和一张皮,也能举杯举杯庆祝这一桌热热闹闹的腐烂。
老太婆的孙子扯着他的脸哈哈大笑,用力把那团湿烂的红纸拧进他嘴里,掐着他的脖子塞下去。
水是苦的。
…
殷灼剧烈地咳嗽起来。
抽太多的烟导致他有些缺氧,他躺在头昏脑胀的甜蜜里意识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还泡在浴缸里,鼻腔里滑出的鼻血把嘴唇和烟头弄得又湿又黏。
他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视网膜上绽开大朵大朵荧光蓝紫色的蝴蝶,忽闪忽灭。
在眼角偶然捕获的余光里,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似乎也长出了鱼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