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一秒一秒地计数,数着他的盼头刚过了哪个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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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五六七八个梦轮着碾一遍,殷灼不情不愿地醒来,敷衍地铺好了四肢,静等阳光替他烘烤上色。
客观的时间和主观的时间冲突很大,他本想主随客便,只怪每个梦都患了渐冻症,从睁开眼睛到刑满释放,大概还要再等九十年。
脸颊挨着几片干燥的落叶,被风推着懵里懵懂地翻了个身,依然贴在殷灼的颈边,做他的天然暖宝宝。
殷灼把一节手指顺着眼眶的凹陷塞进去,推着眼珠动了,视网膜成像也跟着动,乏味的老树就这样变成一幅涂了油的画,有一点值得分辨的趣味了。他以前经常这么玩儿。
又一片叶子掉了下来。
在变成树叶之前,它可能是一块面包屑,是猫咪没捡走的胡须,或者一个被念叨出来的喷嚏。
但现在也只是树叶了,那点微末的热量消散后,殷灼把它扯碎了扔在一旁。
下课铃的尾巴还拖得很长,路过的学生手里拿着课本,殷灼却像是头一次听清楚了它们敞开封皮呼呼大睡的声音。
十年前,他也总爱在这棵树下等他哥,摆好架子一屁股坐下,天人合一地排除掉所有干扰,在心里一秒一秒地计数,数着他的盼头刚过了哪个路口。
见得多了,门卫就对他印象很深,破天荒把一个非亲非故的社会男子放进了学校:“小帅哥,你可别小看我哦,我还记得你嘞,就高二那个尖子班的第一名,照片在公告板都放了好几年。”
“对,成绩最好长的最帅,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殷灼不太高兴地捏了捏自己的脸。
可见双胞胎是遗祸无穷的不平等发明,凭着同卵孵化的五官,一个人的影子就可以轻松覆盖掉另一个人的颜色,他深深替殷忌感到担忧。
围着学校转了一圈,虽然十年不见,但里面的改变少得可怜,他从回忆里抽出一叠扑克,一路走一路扔,步子越来越松快。
学校保存着的画面他都扔干净了,剩下的那些卡面上印着永远不同的天空,十年前的它还没有长出妊娠纹,白云也不是堆肥的脂肪粒,殷忌最喜欢在晚自习开始前去操场上躺一会儿,一边歇骨头一边累舌头。
以前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能和青春洋溢的天空散言碎语地闲聊十几分钟,而他身边永远都趴着一个困恹恹补觉的殷灼。
殷灼翻了个身,以一个预留出亲密空隙的姿势坐起来。他现在比上学那会儿还要更瘦,薄薄的脂肪层下软软趴着几块不成势的肌肉,每次躺地上都被骨头硌得疼,为此特意在家里铺了双层的地毯。
铃声停了,被黑白表格驯化的学生不用劳烦牧羊犬四处奔波,就能自觉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但他身边走过一阵蹦蹦跳跳的风,空气真正地鲜活起来了。
几个教职工的孩子老早蹲在了小花园边儿上,等这些哥哥姐姐身不由己地被铃声推远,就快快活活地抓着小木棍跑出来,挖出那些藏在泥土下的游戏。
殷灼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点,对这群小魔术师满怀期待,交叉的十指随时准备打开,为他们把司空见惯的乏味点成黄金而献出掌声。
结果小孩们轻车熟路地找来许多形状各异的鹅卵石,再把田径区里的沙子运送过来,摧花败叶地鼓捣了半天,开始扮家家酒了。
原来魔术师也不懂点金术,只有一双加x号的熊熊辣手。
殷灼嘴角的弧度扁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捡起自己身边的鹅卵石,扶着脖子上的榆木脑袋又凑近了几公分。
都是一个亲族里出来的石头,按理说不应分出高低贵贱,可小孩们摆出来的高塔别墅看着都很灵气,他自己堆堆摞摞的那些就特别死板,殷灼左看右看不满意,用身体挡住这堆拙劣的盗版,继续转过头去偷学。
他也想摘一两朵花,说不定这样就能把东施打扮得漂亮起来,那片矮花像一团毛茸茸的兔尾巴,他的手指碰着软软的根茎,再摸到薄薄的花瓣上,就下不了手了。
常见文字里形容人的嘴唇像花瓣,别人的他的嘴唇不知道,但刚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亲了,他觉得每一瓣都很像他哥。
“要是有别的流氓像我这样亲你,千万要拒绝他,但如果他每天都认真刷牙,亲得你有点儿舒服……那少拒绝几次也行。”
再顺着柔软的根茎把手指插下去,泥土温柔地填平了指缝落差间的攻击,以免他伤到湿凉的根须,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的及时打住了。
他最后在花萼上多亲了一下,然后拿鹅卵石把几朵最漂亮的小花围起来,捡几片叶子插在它们身后,想了想又把最大的一张抽出来,在上面写字:殷灼就在这睡了。
写完,盯着若隐若现的叶脉看了一会儿,又把名字擦掉。
一写一擦,其实叶片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可他较真得一丝不苟,用指腹慢慢地把空气里绕错的结揉散了,叶片插回原位,眉心的结才肯松开。
就在这睡了。
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举起手机跟自己的小坟堆合影留念,然后把照片发给杨伊:哪张最好看?帮我多印几份吧。
过了一会儿那边给他打电话了:“后面那小破楼看着怪眼熟的。”
“不好意思,就是你最讨厌的那个,”殷灼用拇指指甲挑出其他四根手指缝里的泥,“我授权你P掉它。”
“现在也不是很讨厌了。明天印好了给你寄过去,下礼拜应该就能到……你最好在家等着收。”
“你怎么不让我哥在家等,我看家看得要吐了,”殷灼在裤子上擦擦手,问她,“你会跟着照片一起过来吗?”
“去不了,”她仰头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眶,“那我等你和照片一起回来成吗?”
“好吧,我勉为其难也给你一次摆架子的机会。”
通讯断了,手机还贴在她脸上没拿下来,臣冶枕着胳膊躺在沙发上,腰上搭着的毯子的造型和他的情绪一样差:“你不会真搞错人了吧,什么时候瞎的?”
“你信了?”杨伊回过神,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笑了笑,“他很好认的。”
臣冶眨了眨眼睛,他身体里一部分,或者绝大部分的神经都习惯了游手好闲,没法及时把他胸腔里游走的冷热翻译出个模样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叫你印什么,也给我一份吧。”
“好。”杨伊答应了,然后依着多年来的习惯握上鼠标,把这张照片稍稍处理了一下。
照片放大,再放大,她的目光像是慢慢陷入了一小块沼泽,被照片里那个藏在小破楼承重柱旁的人影所捕获,又一颤一颤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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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的手感不太好,修修改改,有种残障人士复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