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起来,再也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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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殷灼把手机捂在耳边不吭声,他这会儿正被操场的夕阳照得脑袋空空,一时间想不出足以糊弄人的借口,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
社会人士无故在校逗留了大半天,保安巡逻的时候已经往这边绕了三遍了,就算殷忌不打电话催他,他也差不多该被请送出门了。
可殷灼就是懒得动哪怕一根脚趾头,天空的红色浓郁得格外眼熟,说是高考结束那天的翻版也不为过。
但更像是哪个走投无路的人,借了酒误杀黄昏。
“小灼,我们该回家了。”
“真的只是回家吗?”殷灼终于开口了,比一只被偷拔了羽毛的麻雀还要警惕,捏着拳头小声说,“我绝对不会跟你去医院的。”
“没关系,”殷忌回答他,“我已经把人带出来了。”
殷灼摁了电话拔腿就跑,只是一个拐弯的功夫,就自投罗网地撞上了殷忌的胸膛,“我就知道你不肯听话。”
“你不应该忙着去新公司交接吗?”
“今天周末。”
话是这么说,但殷忌的状态绝不可能是正在休假的样子。
从扫墓回来到现在,他们也不过才三天没见而已,殷忌的脸色却很差很差,他的嘴唇比纸还白,眼睛却红得像是拔出了一把刀。
“回家吧,”他按住弟弟的肩膀,带着他一起朝外走,“这是一件值得好好庆祝的事。”
殷灼歪头在他手臂上撞了一下,然后驯从地跟了上去。
他以为自己会再次看见那张噩梦里爬出来的脸,但是没有,屋子里摆满了开得最好的玫瑰花,不是当初那种擅长偷偷摸摸的小玫瑰,而是热烈又喧嚣的赤红。
除此之外,家里并没有混入第三个人的气息。
殷灼沉默了一会:“你接的人呢?”
“在桌上。”他说。
“……什么?”殷灼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茫然地走到桌前,那上面只有几张灰白的照片,每一张的内容都是不同角度、不同分量的灰白色,冰冷而安静地躺着。
殷灼把它们一张张拿起来,凑到眼底细看。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要止不住地抖:“这是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么?”殷忌还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隔了这么长的距离,那双眼睛还是把他脸上的粉饰烫得翻卷焦黑,簌簌掉落。
于是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想起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照片,想起高考结束的那一晚数不清的异常,想起这些年来无处不在向他自首的真相。
殷灼走向极端似地恢复了镇定,仿佛他的日历中原本就有一个天昏地暗的数字,殷忌只是不小心把它往前推了几格。
“什么时候发现的?”满屋子香气扑鼻的玫瑰花,把冷冰冰的封口蜡全都融化了。他把照片放回去,指腹摩挲着灰白边角的一点血痕,“你也错过了那天的流星雨吗?”
殷忌点了点头:“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弥补那次的遗憾。”
殷灼又问:“所以这就是你考出个比我还差的英语成绩的理由吗?”
“嗯,”殷忌仍然点头,脱了鞋慢慢走进来,“因为气不过,所以考完之后没等你,先去烧了那个人的相机和相册。”
殷灼闭了闭眼睛:“不仔细想的话还没有发现,这些……原来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上一次这样毫无保留的互相坦白是在几岁,他真的记不清了,他们的亲密无间过去了好久好久,他们的快乐也过去了好久好久。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里,我是不是都让你过得很不开心?”
殷忌一直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泪一划到底,却又笃定地摇头。
“对不起,哥……对不起,”殷灼终于扁着嘴巴哭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想说什么就马上跟我说,哭声大一点也没关系。”殷忌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像每一个跟弟弟吵架又和好的哥哥那样,温柔得叫人伤心透顶了,“记住了吗?”
殷灼使劲儿点头,那时候没说的秘密,现在一股脑地掘了出来,他抱着哥哥嚎啕大哭,“我想告状,哥,有人欺负我,趁你不在的时候他就欺负我,他打得我好痛。”
殷忌久久地抚摸着他,把自己体温涂抹成他身上不均匀的战栗,他好想用擀面杖把自己碾平了,一丝不漏地将弟弟疼进肚子里。
可惜一件事情发生得太早,另一件事又来得太迟了。
“哥,你身上好热,”殷灼差不多哭够了,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脑袋去碰他哥的额头,“你发烧了?”
“谁让你不肯乖乖待在家,我也只能每天跟着你到处跑,”殷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走到哪里都敢睡觉,我就惨了,从早到晚守着你吹冷风。”
他的嘴唇无比细致的在殷灼脸上啄吻,一只手摸到扣子上想帮他脱衣服,却被殷灼按住。
“发着烧呢,你想传染我啊?”殷灼使劲儿把他往浴室那个方向抱,“等你自己好了再说,反正我玩具可多了,反正……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真难伺候啊。”他俩似乎在眨眼的片刻里互换了角色,现在轮到殷忌对他言听计从了。
殷灼把他推进浴室,帮他放热水脱衣服,这还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在殷灼面前赤身裸体,殷灼惊愕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胸膛。
脱掉那些体面的包装后,赤裸的殷忌只是一场透明的雨,身体里塞满无根的花,柔软又斑斓地缠绕在骨架上。
殷灼看见他皮肤上跳动着闪闪的刀光和火光,他指尖的每一根香烟都曾依依不舍地把体温烙印在他身上,疤痕多得根本数不清。
大概是那把生锈的刀终于拔出去的缘故,原本不见天日的东西都哗啦啦流得畅快淋漓,他仿佛一瞬间焕发了无限生机,又无比迅速地干瘪下去。
殷灼拿着莲蓬头帮他冲泡沫时,他甚至不得不用手托住自己的脑袋,否则下一秒就要累倒在浴缸里。
“哥,你这么久没好好休息了,就先洗个澡睡一觉吧,”殷灼捡起他的衣服,又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用浴巾裹上,再从浴室推到卧房,“我去买菜,明天起床后,我请你吃一千块的牛肉,我亲自下厨。”
“好,你明天不要赖床。”殷忌吃了退烧药,费力地抬了抬眼皮目送他,他露出一个十分讨好的笑容,眷恋地亲了亲哥哥湿漉漉的额头。
关上房门,殷灼把殷忌的外套披在身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捏车钥匙,他在心里悄悄许愿,希望殷忌只是梦到了一个堆满乏味的星期天,睡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
失禁的黄昏肆无忌惮地压下来,在走向驾驶座的那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中,殷灼仿佛又听到耳边响起了磅礴的雨声。
雨水把时间泡成了冷坨的方便面,而他饿着肚子往回走,走到头晕眼花的时候,就看见了比梦还要美好的一生。
在这个梦里,他的哥哥身穿学士服从教室走出来,手里握着全校唯一的一张红色成绩单,他抱着满捧的鲜花走向他笑容温柔的妻子,爸爸强忍激动地摘下妈妈手上的红宝石婚戒递给哥哥,哥哥又把它套在了妻子的无名指上。
而殷灼也抱着一捧要送给他的鲜花,满足地鼓掌,满足地道贺,再满足地与他擦肩而过。
几只蒲扇着翅膀的小鸟在空中飞过,殷灼仰头看着它们,心里也冒出了一点期待。
黄昏结束的时候他也会飞起来吧,变成一只黑色的小鸟。
飞起来,再也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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