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自己在朝夕相处里,对杜静仁动了心,却没有想到天意弄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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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梓风离开的第二天,杜听霜就解开了自己的哑穴。
嗓子被禁锢多年,穴位解开的刹那杜听霜生生呕出了一口血。他对着水缸里的倒影,把血洗净,尝试开口说话,喉间挤出的沙哑声音,几乎让杜听霜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嗓音。
杜听霜摘下面具,用手捧起缸里的水,打在脸上,随后拿手背抹了下眼睛,口中挤出了一声:“曦儿……”
他记得江梓风提过,他的孩子,叫曦儿。
那个出生在晨曦破晓的孩子,自己为了保护他,刚出生就让皇后将他带走,杜听霜甚至没有见过他一眼。
他叫曦儿……
杜听霜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直到终于能发出清晰的声音。
他回到房间收拾了行礼,临走前把戴了七年的面具扔进了不远处的溪水里,看着面具顺流而下,再无踪迹。
以他对江梓风的了解,若日后派人过来,没有找到自己,必然会满天下的搜查,一个戴着面具的哑巴,实在是过于显眼。
下山后杜听霜路过了陈豫的铁匠铺子。
当年刚来这里,他就是请陈豫为自己打了一副面具,后来这些年,陈豫一直帮他往山上带生活补给,对他一直照拂有加。
杜听霜在铁匠铺门口迟疑了片刻,没有进去。
江梓风的人若是回来,没有找到自己,必然会下山询问陈豫,陈豫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反而更加安全。陈豫帮了他七年,他不想继续拖累对方。
当年杜听霜提前变卖了些在外的产业,手里留了不少闲钱,这些年在山上基本自给自足,没有多少花销,余下的钱财足以支撑他走遍大陈的每一个角落。
但他尚未离开江南,就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自己。不出意外应当是江梓风留下监视自己的暗卫。
为了摆脱对方,杜听霜干脆先南下去了临州,找了间客栈住下,次日一早便去了集市,将临州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从头至尾逛了一遍,买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
集市人头攒动,甲一一路尾随,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唯恐把人跟丢。
他被江梓风留下保护秋意,却没有想到江梓风离开第二天对方就反常下山,一路来到了临州。
跟着对方的这些天,甲一从对方的行动上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叫秋意的男人绝对不像陛下以为的那样简单。可跟随江梓风离京的暗卫此刻都随驾回鸾,若想把秋意的异动禀报江梓风,就只能自己亲自回京,这么做势必要跟丢秋意,两相权衡,甲一还是决定先跟随秋意弄明白对方的目的,再回京禀报江梓风。
甲一一路跟着杜听霜,几乎逛遍了临州城的大街小巷,眼看着对方钻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直觉告诉甲一,之前此人的行为不过是掩人耳目,如今进入的小巷,恐怕才是对方此行的真正目的。
甲一不敢耽误,见杜听霜进去,等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缀在杜听霜身后跟了进去。
小巷狭窄幽长,一眼望不到尽头。甲一往里走了几步,发现整条巷子,里空荡荡,前方不远便是条死路,根本没有秋意的影子。
甲一当下意识到被人算计了,暗道糟糕,刚想转身,一个男人从墙垣上跃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找什么呢?”
甲一第一次如此靠近秋意,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么多天里一直跟着的男人的样貌。
这是个极漂亮的男人,看不出年纪,面孔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仪。
“我……”
甲一瞬间感到一丝慌乱,男人却面带笑意地冲他摇头,说:“外头天热,回去再说吧。”话落,一个手刀精准无误地劈在了甲一的脖颈上。
甲一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绑在了客栈的凳子上,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应当是被黑布蒙住了双眼。
他听力不错,安静的环境里听出了身边人绵长的呼吸声,判断出那个男人应当是坐在自己对面小憩,看样子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可是当今圣上精挑细选出的暗卫,在甲字队排名第一,整个暗阁除了首尊外,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对手。可在眼前的男人手上,自己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说吧,谁派你来的?”听到甲一的动静,杜听霜才悠悠转醒。
他开口便是明知故问,但又不得不有此一问。
若自己能随口说出对方是江梓风的人,那便几乎是在默认自己清楚地了解江梓风的底细。当初自己未死之事,别人不知道,但江梓风却心知肚明,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只要自己稍稍露出蛛丝马迹,对方必然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与江梓风的偶然接触已经是错中之错,杜听霜并没有将错就错的打算,自己可不想死在江梓风手里第二次。
“是我家少爷。他说你生病未愈,恐怕山中再有野兽出没,伤了你,所以派我暗中护卫。”不过如今看这人将自己当做蝼蚁戏耍的本事,怕是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
甲一苦笑一声,心想陛下一世英名,没想到也有被骗的时候。
甲一的回答出乎杜听霜的意料。
江梓风派人留下,竟不是为了监视,而是暗中保护?这可不像那个疑心病重的小皇帝会做的事情。
但杜听霜转念一想,监视和保护,不过是出发点不同罢了,说白了这当中又有多少区别?说到底都是为了让自己处在掌控当中。
江梓风这些年,从来没有变过。
杜听霜胸口翻出一阵恶心,他手掌按住桌角,俯身干呕了起来。
“公子问完了,我也想问问公子。”甲一说,“我们家少爷说,你是个哑巴。哑巴,怎么会说话?你到底是谁?”
杜听霜扬起头,拍了几下桌子,低声笑起:“不是所有人,都有询问问题的资格,至少你现在的处境,无论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你。”
他说完起身,手指在甲一胸前轻轻点了几下,说:“帮我给你主子带句话,当初说好了若是无意,江湖不见,我们就此别过,别让人再找我,他死缠烂打的模样,难看。”
随后杜听霜指尖发力,点了甲一的穴,说:“两个时辰,你就能动了,我先走一步,别跟过来了。”
两个时辰后,甲一终于能动,反绑住的手从衣袖里磨出匕首,蹭断了绳索,立刻赶往了京师,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告知了江梓风。
“……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江梓风沉吟良久,才开口询问。自己与秋意朝夕相处数月,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人。
“陛下,此人武艺高绝远在属下之上,而且容貌完好,不是个……哑巴。”甲一仔细观察着江梓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江梓风猛地砸了手里的折子,眼看着怒极,但又忽然平静下来,说:“朕不信,把他找回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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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让暗卫们倾巢而出的杜听霜,此刻竟在前往汴京的路上。
江梓风是杜听霜养大的,即便养着养着似乎长得有些歪,但全天下恐怕还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杜听霜这样了解这位小皇帝。
他不是个听劝的人,若是铁了心找自己,必定会全国范围追捕。
江梓风手中的暗卫情报太广,如果耽搁的时间太久,总有被发现的时候。既然全天下都已经不安全,杜听霜打算赌一把大的,直接北上去往汴京,呆在江梓风的眼皮底下躲过风头再做计较。
沿途路过悦城的时候,江梓风看见城门口的官员在挨个盘查遮住脸的过路人。杜听霜立刻猜到是甲一回去报了信,于是完全没有遮挡面部,拿着七年前江梓风给他的那张通行证,坦然地冲着守城侍卫笑了笑,畅通无阻的进了城里。
进城不久,杜听霜就在官府的布告栏上看到了寻找自己的告示,上面有张简陋的画像,大概是甲一描述后找人画的。杜听霜嘴角微翘,心说半点儿不像。
甲一毕竟只见过自己的正脸一面,回去汴京路途上又难免耽搁,就算再神通广大的人,也没办法回忆起数十天前见过一眼的人的全部样貌。
进入悦城后,杜听霜依旧找了个客栈住下。近日犯困厉害,天刚擦黑杜听霜就已经睡下。
次日醒来,杜听霜刚要起身,感到眼前猛地一阵晕眩,扶着床沿几乎要跌落下去。
晕眩过后,便是排山倒海的呕意,像是吃坏了东西,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已经是第十次。
杜听霜屈指计数,从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到如今已经半月。
他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想面对,把手掌按在小腹上,渐渐加重了力气。
小腹传来一阵钻心的抽痛,杜听霜猛地松了手,身体蜷缩,额头上冷汗直冒,良久后身上不适消散,杜听霜大笑了出声。
他承认自己在朝夕相处里,对杜静仁动了心。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走出过去,像江怀曾经对他说过的那样,再找个喜欢的人,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却没有想到天意弄人如此。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杜静仁。
“江梓风……”杜听霜将这名字在口中低声念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江梓风,恨江梓风竟会是杜静仁。
但最可悲的是,杜听霜清醒过后,意识到在这件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上,江梓风似乎并没有多少过错。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时候,自己也同样瞒着他,用一个虚假的身份与他相交,甚至是……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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