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听霜又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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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会让甲一带你出宫。”江梓风说,“我在京中有个私宅,朝中无人知晓,能暂时藏身,若是城破了,甲一会立刻带你逃出去。”
“那你呢?”杜听霜问。
江梓风从床榻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随后面带微笑地回头,看着杜听霜说:“天子守国门,朕哪儿都不去。五万禁军,东海军不过三万,足以一战。”江梓风把称呼换回了“朕”,眉目含笑地看着杜听霜。
与家国生死与共,是一个帝王的责任。
“那能一样吗?!”杜听霜失声质问出来,“那三万东海军,个个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精锐,京中的五万禁军,连战场都没见过,如何能与之一战?”
“身经百战的,不是还有赵将军?”江梓风故作坦然地说道,“老头虽然瘸了,但在城内指挥作战还是没问题的。”
“但汴京不止有一个城门,赵春秋顾不过来。”杜听霜现在的身份不应该能一口叫出赵将军的名字,但他已经顾不上是否露出破绽。往严重了说,如今也算生死存亡的时刻,若是城破,李坼必然先会进宫软禁皇帝,介时整个朝局都会被其掌控,即便援军赶到,也会成为乱臣贼子。
江梓风说:“今日已经召集群臣商量过了,东门有赵春秋,西门由禁军统领守着,南门是个小门,兵部的李尚书可以拿来一顶一顶,至于北门……朕会亲自……”
“不,北门我去。”
杜听霜迅速出手,点住了江梓风的穴位,江梓风立刻瘫软下来,杜听霜伸手抱住了倒下的江梓风,将人放回了床榻上。
六个月的孕肚还没有大得夸张,却也早已是不小的分量,一系列的动作透支了杜听霜的体力,他几乎站不稳,踉跄地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还好没有再动胎气,否则真是要命。
杜听霜休整片刻,揭开了脸上的易容面具,朝江梓风说:“陛下,你就在永祥殿躺一会儿吧,剩下的事,交给微臣来办。”他到底还是不忍心。
江梓风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就像他当年朝着巴达尔说过的那样,无论孩子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一个父亲都不会忍心苛责背叛。
江梓风或许也不仅仅是他的孩子……还是他的……杜听霜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低头看向江梓风,发现江梓风也在看着他,神色平静,脸上并未出现该有的惊讶。
“你早就知道?”杜听霜声音里带上了颤抖,怎么可能,江怀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谁?怎么可能知道了自己是谁以后,故意装作毫不知情?
“阿意,我早就知道。”江梓风说,“从甲一回来,告诉我被你发现以后,我就知道是你了。甲一本就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这天下能一己之力让他无法还手的人,本就凤毛麟角,更何况他还见过你的脸。”
“你知道,你却不说?!”杜听霜一阵头晕目眩,感觉天地都在倒转一般。
“阿意,你不要太激动。太医说你胎气不稳,不要伤了自己。”江梓风说,“你是谁都无所谓。我爱你,又不是因为你是谁。但知道你是你,我还是好开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神明眷顾了一般,竟然能有生之年得到一生所爱……”
“你不是说……”说自己没有真正喜欢过杜听霜?
“我骗你的,为了让你对我放下戒心。”江梓风说,“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喜欢你,喜欢得几乎要发疯,怎么可能不爱你。当年,我不得不除掉你,除了安抚世家、拢住皇权外,更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我不想几百年后,父皇被后人嘲笑,说被自己唯一的儿子戴了绿帽子,你被当作以色事主的佞幸,我也成了觊觎美色的昏君。”
“但现在不一样,杜听霜早就死了,你与父皇也回不去了,阿意就只是我的阿意。”
“如果我不是杜听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吗?”
江梓风被定了身,动弹不得,眼睛盯着床上泼散而下的幕帘,笑了一声:“阿意,你要听实话吗?”
“你的实话,总是很难得。”意识好像在渐渐涣散,杜听霜往后靠了靠,将床头作为支撑,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会。”江梓风说,“我讨厌被人欺骗,发现你容貌无损而且能开口讲话,我必然会把你关起来,先让暗卫审问,找到你骗我的动机,若是并非刻意针对我,那我会把你收进后宫,关起来,但再也不会宠幸你,因为我不能对你欺骗我释怀。我会把你关在宫里,直到你死,才能踏出宫门。”
杜听霜垂眸:“那杜听霜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二十年前在滨城,暴雨雷鸣,你抱着我睡了一夜,给我讲史书里的旧事。十年前在这里,西南叛乱,天下纷纷响应,情况甚至比今日还要危急几分,你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别怕,凡事都有你担着。”
“你说你爱我,你还说你想杀我。江梓风,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懂你的人,有时又觉得根本自己从未了解过你。”
“父皇也爱你,他也想杀你。”江梓风说,“阿意,人一旦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会变的。”权力面前,感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江梓风眼尾的泪水顺着侧脸流到下颌,即便再来一次,为了笼络前朝大族,他也不得不再杀一次杜听霜。
他不像江怀,江怀是个盖世无双的英雄,无论朝野如何动荡,他都游刃有余。江怀自己也清楚自己唯一的儿子太年轻,很多事在未来会失去掌控,所以留下毒酒,拿来提防自己爱了一辈子的人。
“宋轩仪当年一心想要杀我,但我却感谢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帝王凉薄,不能白头……”
话落,杜听霜头脑中维持着清醒的弦似乎瞬间蹦断,眼前的画面不断模糊,连身边江梓风的声音都逐渐遥远起来。
“江梓风,你对我做了什么……”杜听霜护住隆起的肚腹,用最后的力气转头看向江梓风。
江梓风说:“没什么,你放心,不会伤到孩子。阿意,从前都是你帮我挡着,这次让我自己来吧。甲一会送你离开,走了就不要回来。”
杜听霜伸出手,想要抓住江梓风的袖口,但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却动弹不得。
事情根本不像江梓风讲得那样轻巧,他根本,根本没有想过活着等来援军,否则不可能讲出让自己不要回来这样的话。
“曦儿……曦儿他……”
“曦儿是储君,他会和我一起死守到最后一刻。”甲一从殿外进来,解了江梓风的穴。
江梓风起身,将杜听霜紧紧抱在怀里:“阿意,如果有来世,我要在父皇之前遇见你,你说好不好?”
但杜听霜已经彻底昏睡过去,青丝散落,不会给出任何回答。
江梓风用手指细细描摹着杜听霜如画的眉眼。
好像记忆里,这个人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永远挡在自己的面前,天塌了也会帮自己扛着。
“带他走吧,看好他,不要让他回来。”江梓风把杜听霜交给甲一,反复叮嘱道。
甲一点头,殿外已经备好了马车,黎明前他们就能抵达宫外。
甲一横抱起熟睡的杜听霜,走向殿外,江梓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叫住甲一,但还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着杜听霜离他越来越远。
所爱不可得,浓情乍离分。
也不是第一次,早该习惯了……
宋落声与甲一擦肩而过,走进永祥殿来。
“陛下,何至于此?”
杜听霜失神地望向甲一离开的方向,说:“除了这样,朕还能给他什么?”
“陛下给的,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杜听霜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河清海晏的天下,君臣相谐的朝野,是真挚的亲情,赤诚的爱意,是一切可以被阳光映射的美好。
江怀或许曾经给过他,但终究不过镜花水月一样的幻影,破碎的时候比什么都要惨烈。
“但这是朕,所能给的里面,最接近他想要的了。”江梓风说,“往后就托付给你了。”
宋落声颤声问:“曦儿呢?”
江梓风说:“朕的孩子,不会介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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