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树和正树都睡在客厅里,但时间却并不能对上。光树的工作时间在晚上和凌晨,有时候甚至在天亮之后才能回家休息。光树抹黑回家,钻到自己的被窝里缩成一团。夜间,偶尔会有人起床,摸着墙壁走到楼下的厕所解手。这倒算不上打扰,要命的是天一亮这个家就会变得忙忙碌碌,忙着做饭吃饭,忙着洗漱,忙着上学干活。
这几天光树身体不舒服,额头微烫,但还是坚持去工作。瑞恩看他表演,请他吃东西,没有让他喝酒或者做别的什么事情。光树还记得,要把钱包还给瑞恩。瑞恩没有在六鹤屋留宿,而是喝完酒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光树之后还陪着其他的客人吃喝玩乐,头发和衣服都很沉重,妆粉让整张脸多少有些难受。
正树已经睡着了,安静地躺在那里。光树爬进自己的被窝,侧身背对着正树躺好,把被子拉起来盖过头。光树和正树的被子都是喜子铺的,第二天也是她收好放进柜子里。正树听到右边的卧室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大概是树子或者百合子起夜。光树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几乎没有精力去注意那个脚步声没有再次响起。
光树久违地做了一个噩梦,那个梦的压抑感和窒息感无比真实。
“哥哥,我过得好苦啊。”一个和树子差不多身高但面容模糊的女人说。
“树子,是树子吗?”光树想走上前去,但怎么动也没办法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要走了,就不跟大家道别了。我要结束这痛苦且毫无意义的人生。祝福我吧,我现在很轻松,很幸福。”
“树子,你不要走!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家里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已经走了。”
喜子知道光树的工作,一般不会打扰他的睡眠,但还是把他摇晃醒了。虽然出了这样的事,但喜子还是让正树和菊子照常去上学。光树感觉有点头晕,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用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了喜子的脸。
“树子不见了!”喜子说。
“百合子,你不知道树子去哪里了吗?”光树问坐在地铺另一端的百合子。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然后我睡着了。”百合子说。
“你们去找她了吗?”光树问。
“我问了附近的人,都说没看见。你晚上有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出门了?”喜子说。
“好像是有人下楼,但我不知道是树子还是百合子。”光树说。
“我昨天晚上没有上厕所。”百合子说。
“那时候都快四点了吧,树子这种时候出门做什么?”光树说。
昭和21年5月18日凌晨四时许,本多川树子站立于铁道上自杀身亡,享年十五岁。
光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个噩梦突然变得无比真实而又清晰。但三个人找遍了房间所有角落也没找出树子的遗书。树子大概没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没有什么好说的。三个人变得沉默,平日跟树子关系最好的百合子哭了起来。他们报警后得到的是去认领尸体的消息。现场肯定惨不忍睹,喜子和光树让百合子留在家里。
“百合子,树子走之前没有跟你说什么吗?”光树问。
“姐姐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她经常把一些话挂在嘴边,比如,家里好穷,这些活好多好累,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个钱,完全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还不如早点死去为好。”百合子说。
“要是我能赚到更多钱就好了。”
“哥哥已经很努力了。”
“那你呢?你觉得这个家还有希望吗?”
“大家都一样,反正也就那样了,又能怎么办呢?”
“没什么办法。”
相比起孩子们的愁云惨雾,喜子反而显得格外平静。菊子已经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了,就像她活在照片里的爸爸一样,树子姐姐也只能活在照片里了。本多川家的全家福照片上没有菊子,她那时还在母亲肚子里,上面的树子也只是小女孩模样。照片上的一家人都开心地笑着。自从父亲穿上军装离家后,这家人的笑也就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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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恩照常坐在角落的位置,随意地看着表演扇子舞的女艺伎。若论模样、身段、风情,光树比起几位前辈姐姐都显得过于稚嫩,但瑞恩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他看光树表演是眉目传情,看别人就跟看小丑抛球没什么区别。瑞恩没什么心情继续待在这里了,于是起身到外面找美月。
“今天光树……我是说爱丽丝,他没有来吗?”瑞恩问。
“光树家里有丧事,这几天都不会过来的。”美月答。
“丧事?”
“他的妹妹树子去世了。”
瑞恩想到了那个差点被性侵的惊慌失措的少女,问道:“真是抱歉。那他的妹妹今年多大?”
“十五岁。”
“我想,这个妹妹应该和光树长得很像。那她为什么会去世?核辐射,营养不良,还是生了别的病?”
“她自杀了。”
瑞恩听到这里,闭眼用右手画了一个大圣号,说道:“我的上帝,非常抱歉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
“我以前见过那个姑娘,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哭丧着脸,也没什么精气神。”
“本多川家在哪里?我可以去找光树吗?”
“三町目拐西侧进去第六户。但我想,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比较好。”
“光树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
“是。”
瑞恩第二天去办公室,在送来的本地报纸的一个角落看到了这条铁轨自杀案。瑞恩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最开始也惊讶于日军战机近乎疯狂的自杀式攻击,后来也习惯了某些日籍战俘宁死不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因为不堪生活的重压选择一死了之,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瑞恩很难不产生同情心和悲伤之情。
喜子的主张是葬礼一切从简,不用邀请太多人。如果不是光树不同意,喜子甚至不想花费不必要的开支在一个葬礼上。人都死了,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享受不到,纪念仪式完全没有意义。喜子几乎没有悲伤的表现,甚至一再感慨这次葬礼的置物费用实在是贵得离谱。
喜子收拾了三间屋子,让菊子搬进百合子的房间,光树和正树住她原来的房间,她自己则搬到了客厅。树子的旧衣物很快会成为百合子的衣物,再之后又会留给菊子。光树看着穿旧衣服的姊妹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破破烂烂,积满了灰尘和污垢,生活的底色就是毫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