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九年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荻娘一直在流血，某天楚关关下山跟我说。

我听后，起初并不为所动，蹲下来跟楚关关解释道，“那个是癸水。”

荀翎惊了，放下书对我调侃说，“你还知道癸水呢？”

...我怎么就不知道？我蹲在楚关关身前回头看荀翎，“都应该知道，”又严肃的继续跟楚关关解释，“你以后也会流血，不用怕，不会死。”

楚关关听完竟翻了个白眼，说根本不是癸水，荻娘从来到剑门山那一天就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流血。

一瞬间，我脑海里曾经挨家挨户请郎中的记忆闪过，想着，应该没有疯病难治...吧。

荀翎哑然，招了楚关关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小脑瓜，郑重说，多亏有你发现，我们这就去跟她寻医。

明明是我先见的楚关关，她却更喜欢荀翎，她四岁时还管我叫大爷呢，现在就叫我三师兄。我站起来，开始纠结，剑门山都是些大男人，楚关关又是个女娃，到底如何跟荻娘开口她才不会觉得我们要毁她清誉？

我问了荀翎，荀翎觉得这事很难跟我解释，就自己一个人上山去了。

荻娘本来是不愿意治的，她不想成亲，说拖着这样的病躯正好没人再来上门。荀翎跟她谈了许久，不知道讲了些什么，荻娘又愿意了。

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了，我带着荻娘见了附近八个村子的三个郎中，没有一个人愿意给荻娘看病。

看来我这一辈子都是跟郎中犯冲了，以后可得看好荀翎让他吃饱穿暖千万别生病，不然他摊上了我连个正经郎中都找不见。

荻娘反而很平静，好像早知会有如此结果，她正想回去山上呢，可我不信邪，大不了我再去京城绑个郎中回来。

荀翎听后额角突突跳，一根拐杖把我戳回了堂屋里，他盘算说，“你们扮成‍‎‌‍‌兄‌‍‎妹‌‍，一路去京城看，运气好的话，应该能行。”

说完就去牵了后院里的毛驴，我看这头毛驴碍眼很久了，它多次咀嚼荀翎的小菜园，荀翎每次都笑着原谅了它。

我不原谅，可是荀翎三两下就把我一路打发去京城，这下岂不是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了？那我今晚能不能来两次？

荀翎完全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说，正好，还能探望一下你师姐。

师姐过年写信特意叮嘱我说我这位穷亲戚轻易不要上门来，我背过身，不想让荻娘发现我的心绪波动，省得她过意不去。

当晚，荀翎由着我来了两次。第二日，他还在被子里睡觉，我就带着荻娘往京城去了。

荻娘坐在毛驴上，我照旧在前面背着行囊走路。荀翎给荻娘洗了四条用来换洗的棉布，这本来是楚关关小时候的里衣，在荀翎得知荻娘一直在流血时，就连夜给她裁了布。

我跟荻娘都不是话多的人，一路就这样沉默的走着，林间的道上，偶尔会响起两声鸟鸣。突然，荻娘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也不算帮你吧，人生病不就得看病么。”我如实说。

我没回头看荻娘的表情，就听见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很难以启齿的说，“...我这是脏病，没有大夫会看的。”

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疯病才没有大夫来看，我侧脸用余光瞧了她一眼，“为何是脏病，因为你陪过酒么？”

她没再出声，好像是默认了。

我心下犯难，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荀翎叮嘱我的关于人寻死的事情，只能继续跟她讲说，“我从前有个好朋友，也天天陪酒赚钱，他救过我一命，把我藏在他床底下让我躲了一晚，他说他亏了很多银子，但是他还是会给我留客人赏他的葡萄吃。”

荻娘听着我这没头没尾的话也沉默，半晌她问我，“什么是葡萄？”

“一种果物，紫色，这么大，圆的，有的甜有的酸。”我一二指比了个圆，跟她解释说。

她点点头，又不吭声了，我本以为这就没事了，她这坎儿其实还没过去，又说，“那可不只是陪酒。”

确实，我以前不知道，后来其实也知道了，那不只是陪酒，但这不都是要赚钱么，说出来怕荻娘害怕，我以前还靠杀人赚钱呢，我觉得这事比陪酒要低贱的多。

“...我也不是愿意去的。”荻娘用很小的声音说，可我听见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导她，只能默默牵着驴走，这世间上要是有给人心治病的大夫该多好啊，不对，好像荀翎就能给人的心治病。

“我本来明年就要嫁人了，”荻娘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山，“他对我很好，为了能娶我，拼命做工，买了一头牛。”

那确实心诚，我想，牛可不是能随便做工买到的，必得起早贪黑，半年不吃一口细米白面，少少荤腥，才能攒出来一头牛的钱。

“我跳河的时候，全村人都夸赞我...”荻娘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吐出，说出了真心话，“...可我心里，根本就不想死。”

...那个跳河的场景我无法想象，我在心里叹气，她不想死，可她还想活吗？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死去的师娘的脸，是她不安的睡脸，在她疯病的最后两年里，师娘连睡着的时候也会做噩梦，没有丝毫的解脱。

我觉得师娘是不想死的，她想回家，可是她还想继续活吗？

我想不出来。

但是我知道我现在能做的，大概的一些事。

“你不必死，”我没有回头，一心一意的在往京城走，“荀翎也被抓去陪过酒的，你不必死。”

荻娘哑口无言，她说，“他以为你不知道的。”

嗯，我在心里点头。

我知道他以为我不知道，所以我可以一直不知道。

-----

‘划破天空的归鸟啊，他不问，你不答。’

（歌词：一程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