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敢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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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转眼间到了冬天。新年伊始,又是一场皑皑大雪。雪后初晴,皇帝组织了近臣在甘泉宫狩猎。自从春末在鼎湖宫大病,在甘泉宫痊愈后,皇帝开心的大赦天下,宴请群臣,又在甘泉宫祭祀寿宫神君。此次冬狩也放在了甘泉宫附近的猎场。
此次参加冬狩的武官以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为首,龙雒侯韩说、关内侯李敢等两千石武官也参与其中。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则称病留守长安。李敢与卫青年龄相近。当卫青夺回河套,漠南大胜,皇帝军中拜将后,比他年长、资历老的将军们也不得不叹服于大将军的武功。但作为同龄人的李敢却在内心深处偶尔会产生“只不过是皇帝给他机会”的想法。
二十出头的卫青,初次将兵便可同自己父亲李广一样独领一军万骑,而年逾而立的自己现在出征都只能统领偏师。虽然李敢不得不承认卫青没有辜负皇帝给他的机会。但他自问,如果被给予同样的机会,自己做的不会比卫青差。
论及个人素质,一对一厮杀起来,李敢能肯定,卫青打不过自己。论及兵法传承,军中资历,李氏家中有自战国李信传承下来的秘传兵法;三兄弟从小都是军中长大,李敢一路从郎官、校尉在军中慢慢擢升,在父亲李广军中以及骠骑将军霍去病麾下都战功斐然。卫青本人在空降成为当时武官第一的车骑将军之前,并无什么正儿八经的从军经历,从建章宫的一个小兵被皇帝提拔去管理建章宫那一营小卫队,主职甚至是朝上负责参谋和谏议的文官。
从卫青开始,得到皇帝赏识信任、管理皇帝身边的卫队、然后领军去征伐匈奴获取战功,成为了武将晋升的快车道。在南北军中或者地方戍守军中慢慢打熬资历、谋求军功的正统事功途径反而不受重视。正所谓“努力耕田不如遇上好年,勤谨做事不如遇上贵人”,这种浮躁的氛围弥漫在官场和军中,李敢虽然对此不置一词,内心却深恨之。
李敢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同行出发的龙雒侯韩说就感受到了他对自己隐隐的排斥。想当年李敢的哥哥李当户打了自己的哥哥,如今同是侯爵,自己何故还要受他冷眼,于是便带着自己的猎队与他分道两处。
冬日的猎场,最适合狩猎的不是熊、鹿这种大型动物,反而是野鸡、野兔这种小型猎物。李敢看韩说离开,自己乐得清静,带着狗与自己的猎队慢慢打马,寻觅小动物在白雪上留下的痕迹。
顺着雪迹找着一处野鸡觅食聚集所在,却见已有人捷足先登。骠骑将军霍去病正带着他的猎队料理一窝野鸡。其中一只羽毛鲜亮,是不错的猎物。见李敢来,霍去病主动打了招呼:“李将军。”
“骠骑将军。”对于霍去病,李敢是服气的。他手下亲卫也多从骠骑出征,本想与霍去病的猎队合队一处,但细看霍去病神情,忽觉悚然一惊。
“李将军,听说去年初你打伤了我的舅舅,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不知是也不是。”骠骑将军此言一出,他身后猎队和李敢自己亲卫猎队都一阵鼓噪。霍去病抬手作止,两厢都息声下来,静待李敢作答。
李敢笑道:“怎么,大将军向骠骑将军诉苦?”
“看在飞将军为国尽忠的份上,舅舅本想为你隐匿,结果还是被我发现了。”
“飞将军!为我隐匿!大将军还敢提我父!”提及此事,李敢又忿忿不平起来,“若不是大将军偏私,让他那好友公孙敖当先锋,令我父走东路策应,我父怎么会偏师迷路!说什么为我隐匿,怕不是心虚不敢追究吧!”
霍去病闻言一愣,不由失笑:“李将军这话听着有些怪。大将军曾跟我说,他每战出兵都战战兢兢,殚精竭虑,生怕有地方没有考虑到位——但没有考虑到的地方永远比考虑到的地方多,能够竭尽所能谋求不败就谢天谢地。你倒显得比舅舅自己还要相信他能取得胜利呢。还是说飞将军也是如此,相信大将军胜过相信自己?”
李敢不禁语塞。他想起他打伤卫青时,卫青制止卫兵追索时对自己说的:“飞将军之死,青也深以为憾,如果当时我询问失道之责能和缓一些,必不致将军愤而自戕。但其他的事情,青自认问心无愧。”也许是那坦然的态度令自己动摇,李敢没有继续下手。他已经做好了会被皇帝问罪的准备,没想到卫青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上报。他觉得庆幸,又觉得别扭,并不想从卫青手上承情。
卫青是什么底细,作为同期入仕的李敢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不过是平阳公主献给皇帝的一群美貌娈宠中的一员。论及宠爱,远比不过当初的弓高侯之孙韩嫣、韩说兄弟。但韩嫣那么嚣张的为人,自己的哥哥李当户都敢去教训,还因此获得了皇帝的称赞。卫青出身微贱,平素为人也更加谨慎,最后反而后来居上,成为皇帝最得用的人。
李敢笑了笑,他忽然发现尽管他如此轻贱、嫉妒、不屑于卫青,但却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之下将他的阴私大肆炫耀。他慢慢收了笑,沉声道:“他是大将军。带领我们取得胜利,这就是大将军应该做到的。而我为我父复仇,这也是我应该去做的。”
“好!”霍去病也笑了,他擎起弓箭,张弓搭箭,对准李敢:“大将军是我舅舅,他抚养我长大,待我如父如师。他虽然不在意你无端的冒犯,但我却要为他无故受伤向你讨个公道。李将军,我不会将这个事情拿到朝堂上或者拿到陛下面前去议论,因为你我都知道,如此你们李家全家都会受到牵连。在此我们只叙私情,拿出你的弓箭。你如此不平,我准许你反抗我。”
他准许我反抗他!这是多么傲慢的发言!李敢想。这个小自己一轮的年轻人是所有武人心中的神话。他的出身不像他舅舅那样具有原罪,天生富贵,天生幸运!皇帝亲授兵法,他有自己的想法,皇帝那么执拗的人竟也无可奈何。他如同锥在囊中,锋芒毕露,初领军八百骑即为全军斩获第一!后来一路征河西,越居延,亡祁连,伏浑邪,伐左贤王,封狼居胥!他去到了大汉从没有人去过地方,完成了从没有人做到过的壮举!
李敢努力抓住自己的弓箭,想要举起来,但臂膀仿佛千斤重。他攥紧自己的弓箭仿佛攥住自己的心肝:你的不平呢!你的不甘呢!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直到霍去病的箭射入他的眉心,他眼前闪过的画面,不是自己回顾的一生的不忿产生的走马灯,而是自己儿子李禹对自己的质疑:“别人能够通过主君的宠幸而谋取高位,为什么我们李家人不能呢?”
李敢坠下马去,血红,雪白。霍去病盯着他的尸体看了会,让李敢亲从收敛好他的尸体,便带着自己的猎队离去了。路上他看到一丛荆棘,便割了一捆负在背上,又将自己的头盔、软甲和佩刀卸下,交给一同出来狩猎的弟弟霍光。
霍光是霍去病某次出征归来路经河东郡,拜访生父后带到身边的异母弟弟。霍光本来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哥哥又敬又怕,但相处一段时间后,已经对他奉若神明。现在霍光十三四岁,像他哥哥年轻时一样为皇帝侍中。此次冬狩,霍去病便从皇帝身边将他讨来跟着自己“见见世面”。
霍光从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世面”,自己的兄长竟这样私自击杀九卿级别的将领,自把自为,闯下大祸!“大兄……”霍光试图镇定,但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怕什么。”霍去病笑道,“我这就去向陛下负荆请罪。大不了赔李将军一条命嘛。”
行至皇帝帐前校场,值守的卫士、驻马的武将均是一片肃静,霍去病让身边猎队在校场边缘远远等着,自己背着荆棘行至帐门口,一撩袍角跪下,等待皇帝处置。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皇帝愤怒的声音:“给朕滚进来!”霍去病方才起身,走入营帐。
皇帝坐在高座上,盯着他,见他顺服的跪在脚边,方才恨声说到:“去病,那是朕的郎中令!是李家独苗!是你的军中袍泽!”
霍去病仰起脸来看他:“他伤了舅舅。”
皇帝叹了口气:“既然仲卿替他遮掩,你该尊重他的想法。”
去病讥讽的一笑:“舅舅是顾全大局。但陛下你没听那杀才说的什么,他说舅舅不追究是因为心虚!”
听去病转述当时场景,皇帝也是一阵不快。“仲卿这是代朕受过。但你这小子无法无天,今日却不能这么轻易过去了。”他将去病拎起来,嫌弃的把他背上那捆做作的荆条踢到一边,反绑住他双手。又在自己的收藏品中挑挑拣拣,精挑细选出一根小羊皮鞭。回头看去病那一脸混不吝的表情,刚消了点的气又鼓起来,拎着他的耳朵提溜出营帐大门。
行至校场中央,众目睽睽所在,皇帝将去病一推,去病顺势跪下。皇帝一脸沉凝,也不说话,绕着去病踱了两圈转至他背后,一扬手鞭子狠狠落下。去病也咬住牙关,哼也不哼。整个校场噤若寒蝉静静看着皇帝鞭挞骠骑将军。
约摸抽了百八十鞭,去病背上血花四溅,皇帝也抽累了,恨恨的将鞭子往地上一扔,转身走回帐中。半晌,帐中寺人向校场四方高声通传皇帝诏令:“郎中令李敢鹿触死,厚葬之。”
霍去病闻言,就着跪姿向皇帝营帐俯首深拜,长久才踉跄爬起,爬起时还不忘捡起皇帝扔到脚边的鞭子,方才径直走回自己的营帐,霍光急忙抱着哥哥的兵甲招呼猎队跟上。良久后,切切察察的低语才在校场边零星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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