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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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长子宜春侯卫伉因为假传圣旨而被免去了侯位。朝堂之上一时议论纷纷。但皇帝对卫青的宠爱和信任一如往昔,卫青本人除了替长子谢罪外也没有多的反应,因此议论渐渐平息了下去。
卫青去中宫见皇后时,皇后正在过问太子的功课。太子很得意的说自己已经学完《公羊春秋》,但是对《谷梁》更感兴趣些。皇后劝道:“陛下更喜《公羊》,据儿你应该将《公羊》学精才是。”太子有些不服气的噘嘴。这个动作让卫青联想到了去病。他不禁笑道:“殿下如果想学《谷梁》的话,可以问问陛下有没有推荐的学者。”
皇后不由瞪他:“阿弟你这又出的什么馊主意。”卫青一笑,对太子眨眨眼说:“就算不想被陛下知道,也不能私底下偷偷学哦。”太子眼前一亮,皇后气得想打人,转头对太子说:“别听你舅舅的,他就知道宠孩子,把孩子宠的不像样。卫伉那小子就是失了管教。行事也没有章法,胆大包天,把自己的侯位都给弄丢了。据儿你要引以为戒。”
卫青淡定的说:“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一个侯位,当时陛下就滥赏了,现在失了也不可惜。”皇后已经习惯了卫青的固执。在他心中,皇帝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都是好的,哪怕这个决定损伤了卫氏的利益。她不想将自己的不安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挥挥手让太子出去找伴读顽耍。
“唉,也不知道据儿像谁。”皇后叹到:“陛下年少时跟你们天天在长安游猎,据儿却只知道看书。”卫青劝道:“人有天性,不能勉强。而且陛下也将陇西李氏子弟安排给据儿做伴读,李氏子弟家传武学,想必能带着据儿亲近弓马骑射。”皇后不由点头:“是叫李禹对吧,确实老听据儿提起他。”
卫青知道姐姐久不见皇帝,时常不安,但却不知说什么来替她排解。宫中漫长的等待让女子的美丽渐渐凋零,这种美丽不仅仅来自容颜,也来自内心的光彩,而皇帝一向只喜欢美丽的东西。他尝试着问道:“下次陛下去甘泉宫游玩的时候,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呢?听说在汾阳发现了一只大鼎,形制与其他古鼎不同。陛下已经命人运往甘泉宫并起了新的宫室,准备修好后过去观赏。”
皇后叹了口气,似笑非笑的看了卫青一眼:“我如果跟去,怕是会搅扰了陛下的游兴。还是在宫中陪据儿吧,陛下也舒心,我也安心。”卫青恍若未见,继续劝道:“陛下此行说不定还要替据儿选址,准备营建他及冠后居住的离宫。姐姐一起过去,还能替据儿参详参详。”
皇后闻言稍有意动,一阵犹豫,最后还是守着独子的心思占了上风,对卫青道:“算了,离据儿冠礼还有好些年,说不定其间陛下还会有新想法,也不急于一时。”
离开中宫后,卫青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兽苑,太子和伴读、侍从们正在试驾自己进献的一匹小马驹。见卫青到来,伴读侍从们纷纷给他行礼,卫青笑着免礼。其中卫青一眼看到了李敢的儿子的李禹。他个子高高瘦瘦,长相端正,眉目含笑,十分讨喜。卫青试着回忆李广和李敢面容,却发现对他们的记忆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他们钝直而执拗的眼神。他不由感到一阵意兴阑珊,向太子叮嘱几句骑马小心便离开了未央宫。
骑马行走在长安的街道上,长安城的繁华经久不变,驰道两侧熙熙攘攘。卫青虽没有使用大将军的仪仗和鼓吹,但一行骁骑仍让道边的行人纷纷走避。卫青望着空荡荡的驰道中央,仿佛又看到了长长的黑色甲兵阵列,一路逶迤向北行去。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萦绕在眼前的仍是空空的驰道两旁,市井快活又热闹的烟火气。
回到大将军幕府后,卫青想找长子卫伉聊聊,自卫伉失侯以来,父子二人还未细谈过。询问家人,得知卫伉在外面喝酒。卫青便吩咐卫伉侍从,让卫伉回府后来书房找他。最近曹襄生病,平阳公主前去平阳侯府照看,大将军府空荡荡的。卫青坐在书房,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陛下赐下的高枝香炉被搬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那支还是公主的那支。袅袅青烟从香炉顶上升起,仿佛魂魄在仙山上升腾。他突然想起数年前去病一脸不开心的问他跟公主结婚的事,不由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卫伉回来了,满身酒气,人还清醒。卫青让家人给他上醒酒汤。“伉儿,今天谁陪你喝酒呢?”卫青问。
卫伉嗫嚅着,他独自买醉,只有酒肆的娘子作陪,往日环绕在他身边的友人们仿佛从未存在一般。如今父亲柔和的目光伴随着他的问题落在他身上,他的话语中既没有担忧也没有责备,却让他仿佛感到被烫伤似的一阵羞惭。
“……只有我一个人。”卫伉答道。“是我的过错。”卫青叹息,“没能让你交到失意时一起喝酒的朋友。”卫伉突然伏在父亲的膝上大哭起来。
卫青等儿子狠哭过一阵,才拍拍他的背让他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如果忘不掉这份羞耻,那就让它时刻提醒你谨慎和诚实,而不是被羞耻折磨得颓废和自暴自弃。你要记得,你是小光、登儿和不疑的兄长。你要打起精神来为他们做出榜样。”
卫伉刚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他抽噎着说:“父亲,我没脸见弟弟们。全长安城都在看我笑话。”
卫青无奈,等他又哭了会方才叹到:“伉儿,能够折服你弟弟们的不是你的侯位,而是你自己的品德。长安是健忘而善变的城市。只要你能够修正过去的缺点,完善自己的德行,何愁不能有朝一日让长安城为你唱诵赞歌呢?”他又跟卫伉讲了好几个因过失侯又因功复侯的例子,终于让儿子打起精神,赌咒发誓未来定要立功复侯。
看着长子挺直背脊离去的身影,卫青在心中暗暗叹气。虽然卫伉平日行事暗暗模仿去病,但真正经事时却显得软弱很多。他又回忆起皇帝年轻时离经叛道的发言:“德行,不过是无材能者的遮羞布。”果然自己无法坚信的道理也很难说服别人,卫青心想。——但对于材能欠缺的人而言,如果再没有德行保护自己,那前方的命运将是未知的深渊。
数月后,甘泉宫的新宫殿布置好了。卫青跟着皇帝一起兴冲冲的去看大鼎。那大鼎确实与卫青此前看到的鼎不一样,直径八尺,高近四尺,放在一个小土台上。皇帝伸手进去试了试大小,兴致勃勃的说:“这鼎来烹人,一个鼎就够了呢。”
卫青笑了笑说:“数目还是得凑够,不然主父大人可能会觉得对他不尊重。”皇帝叹道:“虽然那老东西活着的时候人憎鬼厌,他死了这么多年,朕偶尔还是会想起他。”
“主父大人是一个害怕死亡的人,所以他拼了命要在世上留下痕迹。陛下现在还能记得他,他泉下有知,想必会很开心。”
他们所谈论的主父大人,即是皇帝早年赏识、信用的纵横之士主父偃,也是卫青的忘年之交。
皇帝自嘲的笑了:“仲卿你别安慰朕了。主父偃死时肯定恨朕,他胆子可大得很呢。”卫青答道:“他最恨的肯定是齐王殿下与公孙大人。陛下帮主父大人实现了他的理想,主父大人对陛下必然爱多于恨。”皇帝听了卫青的话十分开心,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甘泉宫的新宫室。不过晚间,两人还是去了从前常泡的温泉,趴在温泉里的石床上让宫人搓背捏脚。
“皇姐上次还说要和我们一起出来玩。”皇帝忽然想到,“怎么这次没有一起来。”
卫青叹了口气:“曹襄病了,这次仿佛有些绵延。公主殿下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几个月来一直忧心。”皇帝也叹气:“曹家人寿数总有些不足。希望曹襄这次能挺过来,不然朕的乖女要守寡了。之前还想过要不要将她许给去病。没想到去病这小子……走的更早。”
卫青心中一痛。霍去病是去年秋天去世的,起因十分突然。当时匈奴遣使来请求和亲,汉朝遣使去要求称臣,双方互相扣留使节,一场新的战争一触待发。汉朝就像一台即将启动的战争机器,紧锣密鼓的转动起来。去病前一天还在骠骑将军幕府做战争准备,只说感觉有些累,第二天却忽然晕厥,发热、大汗、气短、胸闷,没几天就走了。医生仔细检查过,没有被下毒或者受伤暗害的迹象,只不过是爆发性心瘅。卫青却感到无法接受,没有真实感。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青年,他的外甥,他的去病,他理想的延续与现实的继承者,就这么安静的躺进了棺椁中。
去病的去世对皇帝来说也是一记重锤。由于他走的太快,皇帝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两人在去病的灵前哭泣,皇帝大哭,卫青垂泪。最后皇帝与卫青扶着去病的灵柩,送到了护送灵柩的士兵手中。士兵们穿着黑色的甲衣,从长安城蜿蜒到了皇帝的陵墓。皇帝一向喜欢用盛大的仪式来彰显威仪,卫青本来偶尔会腹诽他太过靡费,此时却觉得再适合不过了。
去病去世已有大半年。长安城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烦恼。近来数月,已经很少有人在聊天中提到去病了。只有皇帝。卫青喜欢跟皇帝说话,皇帝会时不时提起去病,仿佛他还活在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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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鼎是元鼎四年才发现的,然后定了元鼎年号,我写错了写成元鼎一年的事了233,假装不知道
好家伙,今天翻汉书武帝纪,元鼎一年有个鼎,元鼎四年也有个鼎,到底有几个,我这是歪打正着了吧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