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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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有时会感到自己更喜欢呆在宫里。
自从遭受宫刑后,司马迁经常感到自己成为了人群中的异类,老妻在他遭受刑罚的时已与他别居,二子也改名换姓,去往他乡避祸。女儿从杨家偶尔回来看他,但他害怕女儿怜悯的眼神。邻居和从前的朋友,没有不嘲笑他的。
在宫里,他会感觉自己是属于某个群体的一份子,即使这个群体是他从前一贯鄙夷不屑。宫里的寺人们指点他应对去势后很多身体上的尴尬变化,会因为他曾经是士人高看他一眼;偶尔又带着羡慕与嫉妒,偷偷猜测他会不会是李延年之后,皇帝的又一个宠爱对象。
这个猜测倒非全然无稽。毕竟皇帝喜欢创造独特的职位让自己喜欢的人担任,比如骠骑将军,协律都尉等。中书令看起来只是又一个宠任故事。但此次皇帝尊宠的模式却与以往不同:司马迁一直对皇帝不假辞色,皇帝却对他优容有加,这让寺人以及和部分侍中们都大为纳罕。
但司马迁本人却感觉隐约摸到了皇帝的脉:皇帝是在隐晦的道歉吗?有那么点意思,但更主要的,是皇帝时常会有那么一点自我折磨的想法,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召唤司马迁伴驾。因此对于皇帝的宽容与宠任,他倒也安之若素。毕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子长,给朕看看你写的书吧。”一日,皇帝说。司马迁沉默,取来了几篇已完稿的先秦部分呈给皇帝。皇帝看了,击节称赞。“这个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是你自己推演?”皇帝常常问。司马迁便会回答他,自己年轻时旅行去了某地,寻访了某某后人,引用了某家史或某县志,等等。皇帝人很聪敏,品味也高妙,偶尔还能提供不同的评论视角。司马迁不愿承认,但其实他很喜欢跟皇帝讨论他的著书。
“有写本朝的吗?”又一日,皇帝戏谑的问他,“听说你已经将副本藏在深山,怎么会又害怕让朕看呢?朕又不会像晋文公一样放火烧山,也不会去找杨家麻烦。”皇帝身为皇帝,可怕之处在于,你弄不明白他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司马迁注意到皇帝虽笑着,手却在把玩身侧那把环首刀,只得又取来几篇已完稿的本朝部分。皇帝随意挑拣,遇到感兴趣的就细细阅读。
“啊,卫霍并传,很好。”皇帝评论道,“可惜写的干巴巴,没什么细节,不及李将军列传多矣。他们的故事,朕也是第一手当事人呢。你只知道找别人采风,怎么不来问朕呢?”
司马迁淡淡道:“陛下还有什么跟卫将军与骠骑将军的故事,是天下不知道的呢?”
皇帝想了想说:“去病的趣事差不多都在这了,仲卿有一个小故事,你肯定不知道。”司马迁感到自己又被皇帝勾起了兴趣。皇帝娓娓道来:“仲卿刚来朕身边时,还是个这么高的小孩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比了比胸口。
“一日,朕和骑郎们出去玩,那次我们跑的很远,沿着直道,到了甘泉宫。当时的甘泉宫还是先秦以及秦时陆续修建的,周宣王在那里抵御猃狁,秦宣太后在那里诱杀义渠,孝文皇帝在那里陈列车兵,抵御匈奴。朕年少时,甘泉宫虽然大,却远没有现在朕修的这么富丽堂皇。”
“那时仲卿虽小,马术灵活,人也机灵,在朕的猎队中行斥候事。他们几个斥候先到了甘泉宫,遇到那里的一队钳徒。有个钳徒对仲卿相面说:你是个贵人,将来能当大官,封侯!仲卿却笑道:人奴之子,能够吃饱喝足不被打骂就够了,如何能想封侯事呢?”
“后来仲卿同行的骑郎将此事告诉了朕。朕命令他们不要外传。所以这件趣事你肯定不知道。”皇帝对司马迁笑道。司马迁沉吟道:“陛下告诉臣这个故事,是有什么要教臣呢?”
皇帝渐渐敛了笑容:“仲卿性情柔和,仁善退让,一至于此。去病虽然有气敢任,但跟他舅舅一样,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两人已经走了,但朕作为他们的主君,却不得不为他们操心身后之名。子长,你看看你,这都写的些什么?”说着,他将手中竹简一下子掷到司马迁座前。
司马迁急忙捡起一看,这卷被皇帝扔到面前的却不是《卫将军骠骑列传》,而是《佞幸列传》。他小心的理了理竹简上的韦编,叹息道:“卫将军与骠骑将军的声名,还不是陛下的贪欲所累吗?”
他的话如同针刺一般逆耳。皇帝就像个气鼓鼓的蹴鞠皮球,一下子被扎得瘪了。他张牙舞爪的白胡须也塌了下去,一时间竟看着有些可怜。但司马迁早已过了会被皇帝的可怜相迷惑的年纪。果然,没一会儿,皇帝又重振旗鼓起来。
“子长果然已经不能被朕的威吓所动了。”皇帝笑道。
司马迁静静道:“臣已经死过一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刀一直在陛下手上,就算再杀掉臣一次,毁掉臣的书,追毁臣出身以来文字——陛下无论想做什么,臣都无可奈何。”
“子长之文如同昆山玉碎。这么好的文字,毁是毁不掉的,朕也不忍心。”皇帝叹道,“朕常常自负还算有几分文采,细品起来,不如两位司马卿多矣。”
“但子长,你应该是见过那许多下愚之辈的。他们不会在意甘泉因为卫霍而更胜往昔,不会在意长安城从此不再枕戈备武,不会在意边民们自此少了骨肉分离,也不会在意我朝与我朝之心腹大患从此攻守易势。他们只会对将军与朕的私事而津津乐道,虽然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皇帝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司马迁将手中书卷递还给皇帝。他只恨自己吃软不吃硬,总拿皇帝没办法。皇帝开心的笑了起来。他打开卷轴,寻找刀笔,一下子没找着,便从身边刀鞘中抽出环首刀。那刀却是一把断刀,大约只有普通环首刀的一半长。
皇帝用那断刀刮掉几列文字,收刀回鞘,将书卷又抛回司马迁怀里。皇帝笑道:“子长你看看,朕改的可还行?” 司马迁定睛看去,《佞幸列传》里关于卫霍的段落,皇帝倒也没有大改,留下了一句: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司马迁疑惑的看向皇帝。他本已默许皇帝将此书中涉及两位将军的部分全部删掉。
皇帝颇具深意的一笑:“子长写得多了,仲卿与去病的名声就难看了;但一点不写,朕的情史也会缺少光彩。还是给下愚之辈留点乐子吧。”
此后,司马迁时不时会去注意皇帝手中的刀。寺人们都私下传说,皇帝摸刀的时候是在想杀人,此时便会愈发恭谨。司马迁却以为,皇帝抚摸刀上环首的时候,是在思念刀的主人。
皇帝对此刀甚为爱惜,除了涂油养护之外甚少抽出。此前一次是削去司马迁的部分文字,其后一次则是在建章宫。当时太子刘据所率领的军队,正在与丞相刘屈氂持皇帝节所率领的军队血战长安。
皇帝斜倚在榻上,把玩着手中的刀,听着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司马迁与一众寺人、侍中们默默侍立在旁。殿中的气氛如同寒冰一般凝滞。皇帝忽然唤了司马迁上前:“子长。”
“此情此景,朕应赐你刀笔,好好将这乱象摹写一番。”皇帝笑道。司马迁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皇帝继续道:“子长《赵世家》写的很一般啊,若你经过此事还能有幸苟活,可将沙丘之乱再写一遍。”
“陛下何出此不吉之言!”司马迁闻言,从悲中来,一时间眼泪竟然夺眶而出。
皇帝长笑道:“倘若那逆子有仲卿三分材能,朕必无幸也。”他说着,一把抽出刀,出神地盯着那断刃在光下闪烁寒芒,随即又笑了起来:“届时,朕必不会像赵武灵王那般苟延残喘。仲卿此刀甚好,可带朕离去!”左右听到皇帝的言语,既悲且愤,一时间纷纷进言劝慰皇帝,并责骂太子不孝,卫氏不忠。司马迁立于其间,反倒住口不言。
皇帝失笑,他又转身回榻上踞坐,手握着刀,对群情激奋的近臣们笑道:“那逆子之不类父,此时倒颇令朕庆幸。众卿且拭目以待罢。”司马迁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奇妙的谐音,他不知道皇帝此时是在对诸位近臣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如皇帝所料,没几日,太子兵败,出奔后不久自杀。皇帝命宗正与执金吾收回皇后印玺,皇后自杀。有朝臣谏言将已故长平侯卫青之墓从茂陵迁出,并株连长平侯所遗二子,被皇帝斥退。数月后,密谋举荐昌邑王为太子的丞相刘屈氂以大逆之罪处死,带兵在外的昌邑王舅父李广利的妻儿,也是刘屈氂的儿女姻亲之族被连坐收监。李广利闻言大恐,冒进兵败,全军覆没,遂降匈奴。至此,涉及太子谋反的双方均纷纷事败。外戚卫氏与李氏悉灭。
最后,皇帝怜惜被逼谋反的长子,建了一座思子宫,又在太子自尽的湖县建了归来忘思之台,仿佛这绵延数年的巫蛊之乱就此翻篇而过,皇帝却还如以往一般享受巡游之乐,兴致勃勃的前往东莱求仙。
司马迁一路冷眼旁观。他感到自己的思路一直无法与皇帝同调,当他觉得皇帝是那么的感性、柔软,皇帝却总是猝不及防的露出冷酷冷血的一面;而当他要将皇帝的残暴无情作为世间的公理刻入骨髓时,皇帝却又表现出善解人意,感染人心,让人不得不为之所动。
在那东海之滨,暴风骤雨,流高潮涌,天怒之威,更胜人祸。皇帝站在台边,注视着惊涛拍岸,任由寒风冷雨扑面,司马迁侍立在旁,两人一时间竟是痴了。
“苍苍之天……”皇帝喃喃念道。他的泪水流了出来,混合在冷雨中,手中仍握着那柄环首刀,仿佛这柄断刀还能在暴风雨中支撑他。
东巡回来后,司马迁给犹在狱中的友人任安写了回信。他觉得此次任安难以幸免,倒不如慷慨赴死。写完信后,司马迁感到心力交瘁,一旁著书历经删改,已臻大成,自己抱着这残缺之身苟活世间的意义也要结束了。第二天,司马迁便向皇帝辞行。
“子长何以弃朕乎?”皇帝故作亲昵的喊道。司马迁板着脸不理他。皇帝只好说:“好吧,子长,你看你,真是无礼,天天跟朕唱反调,闹别扭。你看仲卿就从来都不这样。他总是哄朕开心,从不跟朕生气。”
司马迁眼中露出怜悯之色:“陛下不就是想看别人生你的气吗?”
“是吗?我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自语,语音渐低。他自失的一笑,又问司马迁:“子长想走,朕也留不住。有什么朕可以帮忙的吗?”
司马迁本来只求速离。听皇帝此言,心下突然一动:“陛下可否将佩刀借臣一用?”
“哦?”皇帝渐渐明了司马迁之意,他摸了摸刀上环首笑道:“你用了后,该怎么还给朕呢?”他看到司马迁脸上心意已定的表情,叹气道:“仲卿年少时,朕也问过他,要不要去势进宫来伺候朕,仲卿可比你心大,他说这是他的福气呢。”
司马迁斩钉截铁的说:“卫将军必不做此想。”皇帝忽感大悲,掩面半刻方放下袖子,注视着司马迁的眼睛说:“对不起,子长。是朕之过。是朕辜负了你的心。”
司马迁忽的流下泪来。他发现自己后半生,都在等待皇帝的这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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