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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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很生气。皇帝那小儿竟然让一个低贱的宫女比自己的皇后女儿先怀孕,还抬举她全家,男的做官,女的嫁勋贵,真不把皇后和自己放在眼里。大长公主惯常将“皇帝是靠我做的皇帝”这样的话挂在嘴边,这回却只是暗自恼火,不敢闹到皇帝眼前,实乃事出有因:毕竟此次是她先出手,从建章宫绑了那个宫女的弟弟想要杀掉,却被皇帝的骑郎们救走。
大长公主原本想的很好。宫女与她弟弟原是平阳公主献给皇帝的一对娈宠,都是卑贱的奴仆子,生死无人在意。但宫女怀了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此时便金贵起来,大长公主暂时动不得,于是动一动那个弟弟,给皇帝、平阳公主还有那宫女一点颜色瞧瞧。此事成了,便是一举三得——可偏偏却被他逃了。
于是皇帝得了大长公主的把柄,堂而皇之的将宫女封为夫人,那个弟弟封为建章监加侍中,后来又让他当太中大夫,俨然又是下一个韩嫣。思及此处,大长公主暧昧的笑了一下。从父亲孝文皇帝到今上,刘家男子多少都会喜好与男子的情事。但若这个男子还有姐妹一同侍奉皇帝,却多少与以往不同。如此看来,她的好侄女平阳公主倒是行了一步好棋。
大长公主默默叹道:可惜娇娇在宫外没有可以在这个方面帮她的兄弟。
近日大长公主又要准备宴请长安贵女进行例行聚会。长安的贵女们,喜欢攀比心爱的事物,小如华服美饰,大到爱宠骏马,最常攀比的多半还是人。她召来卖珠人挑选首饰上镶嵌的珍珠时,听侍女闲谈,说卖珠人的儿子生得十分美丽,心中不由一动。
大长公主唤卖珠人的儿子近前。只见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四肢纤细修长,五官俊秀神态腼腆,如同珍珠一般温润可爱。她摸摸他还梳着总角的脑袋,对卖珠人说:“我来替你抚养这孩子吧。”然后问这孩子的名字。卖珠人无法拒绝,只得告诉长公主,自己的孩子叫董偃。
于是董偃便与自己的母亲分离,在大长公主府上住了下来。长公主请人教导他写字、算术、相马、驾车、射箭和读书,务必要胜过平阳公主送给皇帝的那个奴仆子。但这些君子六艺对于董偃来说都只不过是装裱门面的点缀,最重要的还是在床笫事上服侍贵人的技巧。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心变软,大长公主看到董偃眼泪汪汪向自己求饶的时候,也会产生些许怜惜,但随之而来的是暴虐的欲望。柔弱而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想要欺凌和摧折,如同当年的邓通,虽然生的俊美高大,却有一颗柔弱的心,在父皇死后迅速的凋零了。在他贫病而死前,长公主去给他送过钱,然后又迅速被自己的弟弟夺走。她喜欢看他一次次失去希望的样子。快去陪父皇吧。长公主心想。
董偃在大长公主身边稍长一岁,出则驾车,入则服侍,看起来很有些君子的样子。大长公主又慷慨撒钱,为董偃扬名,并在各种聚会上夸耀他。虽然其他贵女们也会攀比夸耀自己得力的奴仆或侍童,不过很少有做的像大长公主这样大张旗鼓,毕竟她们还要给丈夫留些脸面。
大长公主能看出其他贵女们暗暗流露出的不以为然,但她们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只有附和与称赞之语,只有平阳公主会直白的表示反对:“姑姑如此行事,也太让堂邑侯难看,还让这孩子难做。”
“哦?”大长公主拉长声音,斜着眼看她,“我记得某人还曾问过我,英雄的血,是否会随着英雄的血脉流传?我告诉她,看看堂邑侯,你就知道不会。怎么现在某人倒为这些冢中枯骨说起话来了?”
平阳公主自嘲的一笑:“当年是我年少轻狂,让姑姑见笑了。只是虚长几岁,才发现自己也并没有超出平阳侯、堂邑侯很多。”
大长公主觉得平阳公主的态度很古怪。她忽的灵光一闪,假笑着拍了拍平阳公主的手臂道:“大侄女,你想多了,堂邑侯怎么会怪我。他知我素来讲究,将礼物包装精美献给皇帝,当然会比买一送一的赠品更得体。”
平阳公主的笑消失了。大长公主不由在心下大笑,她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平阳公主竟然对自己送给皇帝的那个奴仆子有了怜爱之情!这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盘算着该怎么拿捏自己的好侄女,余光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门口,扬声笑道:“阿偃,还不快把茶汤端进来?”
门口董偃呆立了一下,魂不守舍的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大长公主欣赏了一会儿他因为含着眼泪而显得湿漉漉、晶莹莹的眼睛,方才笑道:“怎么着,听说我要将你举荐给皇帝陛下,可高兴坏了吧。”
平阳公主看董偃的样子有些不忍心,笑道:“我们陛下惜才若渴,董君可要好好努力。”她温柔的话语很明显安抚了董偃,他带着迷惑与不安,乞怜似的望向大长公主:“偃……定会好好努力,不为公主殿下丢脸。”大长公主心情正好,便放了他一马:“回去好好学习罢。”
两位公主注视着董偃的背影渐渐远去。大长公主良久方哂道:“将男人放在女人的境地,男人也会慢慢变成女人。对我们而言,不过都是俯仰可得的奴仆罢了,你又何必感伤呢?”
平阳公主此时却已回过神来,她平静的说:“姑姑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大长公主此后真正见到卫青,是在她专门为向皇帝举荐董偃而操办的一次宴会上。卫青跟随皇帝一同前来,皇帝踞坐主位时他就站默默在皇帝身后,微微垂着头显得毫不起眼。皇帝没有特意介绍他,但他的年龄和容貌让大长公主立刻猜到他便是那个宫女的弟弟。
这是第一次大长公主本人真正见到卫青。之前在闲言碎语中口耳相传的,不过是一个宠妃弟弟的模糊剪影,亲眼见到卫青本人后,却发现他与传言中的任何样子都有所不同。近前看时,大长公主不加掩饰的打量他:卫青自然是美丽的,不美丽的人也入不了皇帝的法眼,更美丽的则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宁定,仿佛面前不管是惊涛骇浪还是鲜花锦绣都能安然接受。
董偃的眼神也温柔安静,但安静之下却总是藏着一丝不知所措,让人想要撕碎这表面的安静。卫青的宁定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信任和依赖,仿佛他能接纳自己所有的阴暗与罪恶。他竟然不怨恨自己!大长公主不由悚然一惊——或者只是完全隐藏住了怨恨?自己此前可是几乎派人杀了他!
似乎是发现大长公主的动摇,卫青那双湖水般的双眼闪过一丝近乎微笑的涟漪。他随即微微垂下眼以示尊敬,断开了对视,也遮盖住了这丝涟漪。大长公主感到被挑衅。
她故作惊讶的笑了起来:“这便是卫夫人的弟弟吧,真是生的一表人才!陛下的珍宝在此,倒衬的我们董君黯然失色。”
此时董偃已是名扬长安的董君,是贵勋的座上客,贤良文学的散财童子,以及大长公主的贴心人。宴会上董偃伴着雅乐步入,出场前的先声是文士赞美他的诗赋。他穿着丝绸的衣服,戴着珠玉的发冠,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这并不十分符合士人的礼节,但大长公主喜欢这种戏剧性,她知道皇帝也喜欢。皇帝果然见之则喜,亲密的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熟悉董偃的大长公主看到他的手指在广袖下不安的蠕动,但他面上还是很镇定,一切问答应对如仪,不枉费自己一番培养。
而在大长公主一语之下,侍立一旁的卫青成为了众人焦点。他身着文士常服,虽然得体,却仍有风尘仆仆之色,显然没有为这次宴会特意准备,与董偃一比黯然失色。被注视的卫青倒很从容,不慌不忙的躬身道:“大长公主谬赞,青愧不敢当。”
大长公主笑道:“平阳公主向陛下举荐佳儿佳女,为君解忧其心赤忱,让老身汗颜惭愧,不由见贤思齐。”
“若既能成就平阳公主与大长公主伯乐的德行,又为陛下弘扬求贤若渴的名声,青与董君此时立于明堂,成为千金所市之马骨,实乃我二人之幸也。”卫青应对如此周到,不仅化解了大长公主幸臣的暗指,夸赞了两位公主与皇帝,也顺带全了董偃的面子,倒让大长公主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
皇帝闻言抚掌大笑,示意大长公主给卫青赐座下首。按正常席次论,在大长公主的满座高朋中,卫青这等小官的座次早被排到门口,如今竟因与自己的问对出彩而显眼人前,仿佛此前绑架事件的一个缩影。看他从容列席堂上,大长公主内心闪过一丝阴霾。
宴席结束后,皇帝登车离去,卫青骖乘车右,如同皇帝的一个影子。大长公主为董偃配备的骈车并入皇帝浩浩荡荡的车队中,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
董偃伴驾数日,带着赏赐回到大长公主府,他脸上带着欢喜,又藏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不安。董偃告诉大长公主,皇帝只是带他狩猎侍宴玩乐,旁的事并没有做什么。“皇帝没有跟你上床?”大长公主直白的逼问,董偃涨红了脸。“没有。”他呐呐道。
这两年董偃虽然长高了不少,但在大长公主面前时,他感到自己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孩童。他只能等待,请求,祈求,求贵人施加以怜惜,而不是降下雷霆。他知道大长公主喜欢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一只暴雨中湿透的狼狈的狗。大长公主果然怜惜了他。“没有吗?”她的语气还是那么玩味,却没有刚才那种咄咄逼人的口吻,“让我来检验检验。”
几个月后,太皇太后去世。随着卫夫人有子而皇后无子且失宠,大长公主在宫廷中的倚仗渐渐消失了。诚然她很有钱,太皇太后将私房都留给了她,但如此富有,却没有随之匹配的君宠和权势,如同空中楼阁一般令人胆战心惊。大长公主有些着急,经常骂皇帝忘恩负义。
她对平阳公主说:“皇帝没有我就不能继位,继位没多久就冷待我女儿,为何不乖乖的满足于现在所得到的,反而要做这忘本之事?”
平阳公主闻言不由沉默。她们都是天潢贵胄,出生下来就衣食无忧,为什么不乖乖满足于自己现在得到的,无论是婚姻还是生活,虽算不上顶顶完美,但也算得上十全九美,为什么还要折腾呢?如果这份贪婪是高皇帝血脉所共有,大长公主能够凭借这份贪婪在这里振振有词,那皇帝为什么不能贪婪呢?
她很想看大长公主说不出来话的样子,便笑道:“大约是因为皇后无子罢。”于是大长公主果然无言以对。大长公主其后又不停找巫医为皇后求子,前后花费九千万钱,还是无果。卫夫人倒又一次有孕。
大长公主算是看明白了,皇帝一心想让自己的长子从那个奴仆子的姐姐肚皮里生出来。而她作为皇帝的姑姑以及皇后的生母,除了抱怨之外,已经无法做皇帝的主了。事已至此,甚至连抱怨都会显得不合时宜。某日,董偃给大长公主出了个主意,建议她主动将长门园献给皇帝,作为皇帝去祭祀文帝途中歇脚的离宫。
大长公主一向身段柔软,在与平阳公主的对话后,已经开始寻思该如何找机会给皇帝低头示好。但董偃能想出这个方案还是令她出乎意料。大长公主细细询问下,董偃才告诉她,这是他的好朋友爰叔给他的提议。
“阿偃你还是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嘛。”大长公主饶有兴致的说,“不枉费我撒这么多钱让你结交士人。”
董偃不由苦笑:“公主殿下的烦恼就如同我的烦恼。偃岂能不日夜放在心上呢?”得到可以做自己祖母的大长公主的宠幸,董偃常常感到如临深渊。他不知道上位者的青眼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知道,一旦遭到上位者厌弃,那他将会确实的跌落谷底。
“你那朋友要是能在朝堂上有些声音就好。” 大长公主没有理会他的小小烦恼,兀自盘算道,“他叔叔倒是很会说话,一番劝谏能让父皇直接将他的宠臣赶下车。那个奴仆子前些日子举荐了主父偃,阿偃你能将爰叔举荐给皇帝吗?”
董偃无奈道:“偃只不过是一个陪陛下玩耍之人……卫大人如此得陛下宠信,陛下还是拒绝了他对主父大人的三次推荐。偃只怕自己在御前没有卫大人这样的面子。”
“那个奴仆子……”大长公主咬牙暗恨。看主父偃上书的内容就知这日后又是一个晁错。皇帝拒绝卫青举荐反而接受主父偃自荐,其中维护之意不言而明。她本想细说此中关节提点董偃一番,又觉得说出来徒长敌人威风,便恨恨的闭口不言了。
其后大长公主将长门园献给了皇帝,并直言是董偃的提议,皇帝果然大喜,大大的赏赐了大长公主与董偃,将长门园改名为长门宫。其后数年,皇后因行巫蛊事废后,退至长门宫幽居。其年底,皇帝自马邑之败后又一次派遣四路大军出塞击匈奴,只有卫青一路获得胜利。这是汉朝立国七十年来汉匈对峙中取得的第一次胜利。又次年,卫夫人诞下皇帝长子,册封为皇后。
对于董偃来说,这几年发生的大事都间接或直接减损了他的主人的权势,但对他本人来说却无甚影响。董偃的处境反而稍微轻松了些,因为大长公主的丈夫堂邑侯终于去世了。大长公主因此心情很好,对待董偃也柔和许多,不似以往那般喜怒无常。偶尔提及显贵人前的卫将军与卫皇后,大长公主也没有用以往“奴仆子”“宫女”的蔑称,只是冷漠以待而已。
因此这日车骑将军挥师还都,董偃竟敢大着胆子,早早跑到城郭边,与激动的长安百姓们一道迎接。此次卫将军创造了一个军事上的奇迹,不仅有略地,有首虏,有捕获,并且“全甲兵而还”。这样的胜利给大汉民众带来的,便是全然的喜悦了。军容阅毕后,大家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董偃也是如此。他漫无目的走在长安街头,及至夕阳西下才慢慢返回大长公主府。
“今天去看卫将军进城?”公主府中,大长公主语气又阴阳怪气了起来。董偃回想起谒者唱诵的诏书,忍不住微笑。他也想有人能称赞他“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与他含情脉脉的和歌“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可命运赐给他的,只有一个坏脾气的老太太,而这已是他能获得的最好的东西。
董偃道:“今日陛下在城门宣诏,封卫将军为长平侯,还增加了封户。我朝唯有列侯方能尚主,偃只是……有些羡慕。”
大长公主闻言很是开心,她笑道:“阿偃若有此心,倒也不是不能操作一番。且看我施展手段。”
于是大长公主借着告病的由头向皇帝说了很多奉承服软的话,又借着“病愈”邀请皇帝来府上吃饭,并穿上厨娘做的围裙亲自侍宴。昔日倨傲无比的大长公主如今这般恭维作态,皇帝不由笑问道:“今日招待朕的主人翁,朕该如何拜见呢?”大长公主脱簪谢罪,又唤身着下厨服色的董偃上前道:“臣妾辜负了陛下,此地只有厨娘和庖厨冒死谒见。”皇帝看看自己的姑母又看看董偃,不禁大笑不止。大长公主知道计成。她看着皇帝一路走来,皇帝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她再清楚不过了。
此后董偃便成了大长公主府的“主人翁”,虽无尚主之名,却有尚主之实。大长公主又请求皇帝,允许自己给此次大胜得还的各位将军、列侯、官员赏赐金银财货。笼络将士的宴请,卫将军虽然没有列席,倒也没有禁止自己麾下参加,于是将士得财,大长公主得名,宾主尽欢。董君之名更传播天下,成为陪伴皇帝游乐的弄臣之首。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董偃被劝谏的儒生东方朔赶出了宣室正殿。“终于。”董偃心想,他一直在等待自己一脚踏空的那一天。“我终于对殿下没有用处了。”他等着大长公主的斥骂,嘲讽,等着她将他赶出长安,可是大长公主没有。
“殿下对偃也会心软吗?”他伏在大长公主膝上闷闷的问她,“我令殿下蒙羞了。”
“阿偃不想留在我身边?是我此前会错了意?”大长公主如同母亲一般抚摸着他的头,“本以为我的财富和权势,还算有几分吸引力。”
董偃迷茫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已无处可去。”他告诉大长公主,他母亲是采珠女,在他们村中潜水闭气第一,因此总能采到最美的珍珠。母亲一直很担心他,因为他害怕溺水的感觉,总是学不会游泳。上次见到母亲,她看起来比大长公主衰老多了。
没过几年,董偃便去世了。
又没过几年,大长公主也要死了。死前她让儿子、女儿、媳妇都退去,独留下了平阳公主。“大侄女,你又不是很喜欢我,干嘛哭丧个脸呢?最近新婚,应该开心点嘛。”大长公主笑问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红了眼圈。“我没有讨厌姑母,我一直很羡慕姑母。”
“我也羡慕你。”大长公主叹道,“你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嫁给一个英雄。我也羡慕卫将军,能够挣脱自己的恶运。不过阿偃恐怕摆脱不了我了,哈哈。”她又笑了起来,“我已上书皇帝,请求与阿偃合葬霸陵。等我去后,如果皇帝又作妖,大侄女你可要帮我说说。”
平阳公主稍一犹豫,点头应了下来。
大长公主阖上眼。她面前突然闪过第一次见到邓通时的样子。“真是个俊秀的少年。”大长公主心想,“可惜是父皇的人。”她带着破灭的快乐看着邓通死去,于是此后便将破灭当做了快乐。董偃的破灭究竟是自己一手塑造,还是他自己选择了破灭呢?大长公主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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