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自由的。
赫连归视角,过往。
-----正文-----
沈浦泽的妻子是何人?北境敌国的长公主,但同时也是弃子。
敌国想赢,把她推出去和亲,沈氏那边同意了,可毕竟都是一路权谋杀上来的人,也长了个心眼。
古荒一朝,只有三个皇子,把和亲的人给太子太过轻率,给最小的皇子沈湘又老是在宫廷外晃悠,寄情山水,写诗作赋,是潇洒得找不着人影的少年郎——或许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老来得子,大大小小都宠着——于是最后是和给了二皇子沈浦泽。
不过,深究起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好像并不是因为以上,而是“是否适合”。
后来人回忆起,也已然记不清到底是谁说的,反正是那句话说:“他足够果断,能够解决可能的变故”。
后面敌国确实撕掉一纸合约,明知道打不赢但是还是想鱼死网破。
赫连归听说此事时,只是手里动作一顿,然后又很快恢复正常。她知道自己这一层身份不会给沈浦泽任何疑虑,又或者说,她对自己“弃子”的身份有这很清醒的认识。
沈浦泽对自己提起这件事情,是想说什么呢?其实也不是折辱她,大概是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仅此而已。
于是在对方象征性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依你便是。”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早已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这件事情。
哪怕故国覆灭,而后沈氏大捷。
再后来是,很快到了春节,按照古荒的惯例,春节会去放河灯。
赫连归看着河灯往远漂去的时候,脑海中是空白,什么都没想。
她好像被过往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掏空了,沉默着,直到身旁的人突然问:“你们那边会给女子取字吗?”
她转过头看去。花灯盏盏的集市,小贩热情的呦呵,成双成对的倩影。
她也没说是之前父母取的,还是当场编的,说自己字“沉楼”。
沈浦泽也没说别的,“嗯”了一声,给她披了件裘衣,说:“河灯漂远了,天冷,回去吧。”
走前还问“许愿了吗”,但是刚问出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说“算了,不重要”。
他们沿着河岸走,刚才放出去的河灯像是追随着他们的脚步,跟着一起漂。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夜市里好像没有三六九等的区分,大家都不过是寻常人。有时候人群把他们冲散了,她看着那人被越挤越远,低着头,怕踩到别人的脚,然后手臂上突然觉得被人一抓,挤远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他笑着,和普通的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白皙如玉的手伸到她面前张开,他说:“抓紧我,别走散了。”
她好像被这样的白恍了神,把自己的搭了上去,就这样被拉着护着走了很远。
恍惚间想着,好像现在许愿也不迟,反正河灯跟着他们一路漂。
那许什么愿呢?她看了一眼身侧。
说她对故土毫无恩情也好,说她无情无义满心情爱也罢,就让身旁的人能够一直如今夜般平安喜乐,远离苦难吧。
毕竟,这好像真的是她在中原唯一的念想了。
……
赫连归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何种情结,她似乎到最后,真的喜欢上了这位本应该只是名义上的“夫君”的人。
北境残余的奸细悄悄潜入宫里,给她塞了一份毒,说让她掺在沈浦泽的饭菜里。
她当场没有拒绝,但转头就找了个机会,一个人把毒偷偷烧掉了。
即使对方根本没有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但她觉得,至少不应该这样——原本身处北境,权势混沌,或真或假的言论混淆人们的耳目。可身置中原后,有些事物,客观分析,反而看得清了。
中原本意是与北境交好,但彼此间起了冲突,本来是小事,但小事化大,逐渐演变成后来的征伐。
我算什么?她想起奸细仿佛淬着毒的眼睛。
原来我是他人眼中,用于囚禁他的笼。
烧掉那份毒的结果是不小心弄巧成拙,残留的毒气把自己弄晕了。
她睁眼时是太医忙碌的身影,太医听到动静,忙让她别乱动,说先缓缓再慢慢起来,残留的毒性不高,但是现在可能没什么力气,比较虚弱,末了还恳切地说:“糊涂啊。”
她心说您误会了,我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但太医已经整理好了东西,嘱咐几句注意事项,说二皇子殿下等会儿就来,接着便离开了。
在见到沈浦泽前,她其实多少有些忐忑。太医的误会显然是人之常情,就是不知道沈浦泽会如何做想?他会觉得自己想……
然而沈浦泽什么都没说,只问她渴了吗,饿了吗,要不要再睡会儿?后面还问:“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她张了张嘴。她想问你就不担心我其实想杀你吗,她想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但是最后说出口时,她只是说:“谢谢。”
她说:“我不是想自杀。”
沈浦泽说:“我知道。”
她说:“那份毒其实是有人想让我来杀你的。”
沈浦泽说:“嗯。”
她看着眼前的人,而对方却好像两耳不闻,给她掖被子,怕她着凉。
她用劲起来靠在床头,她说:“你知道什么啊,有人想让我杀你你知不知道?万一我哪天被说动了怎么办?万一我真的要杀你怎么办?”
可是对方没有害怕,反而伸手虚虚地抱住她,像安慰般说:“我相信你,你不要哭。”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泪了。
上面中毒后造成的后果便是需要静养,她觉得自己闲着没事干,于是想着,学着绣点东西。
她原本有想过把这个绣出来做成谢礼,但看了看手中绣了一半的东西,那蹩脚的针眼是任何一位中原女子见着,都可以对着发笑的水平:对照用的翱翔之鹰,被她绣得像是地上啄米的鸡。
听到门外没有掩饰的脚步声,她下意识藏起这份残次品。
沈浦泽好像没有察觉什么异样,问她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赫连归问:“去哪?”
那人卖了个关子说:“你闭眼,我带你去。”
闭上眼睛,于是其它的感知便更加敏锐。
微凉的手,能拉动她又不至于拉疼她的巧劲。
远远的,好像有什么划破空气的声音——作为北境长公主的经历告诉她,那是弓箭。
北境之人,擅骑马,擅弓箭。
像是沉淀在血液中一同的东西,那是每个北境人都擅长、热爱且精通的。
而沈浦泽却在此刻把弓箭塞到了她手里,说:“好了,睁眼吧。”
她却突然有些害怕,弓上的弦像带毒的针,她说:“我不会。”
她想说:你难道不担心我用弓箭行凶吗?你不知道这样做其实存在隐患吗?
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句“我相信你,你不要哭”,而身侧的沈浦泽也是于此刻一改平日里的好说话,温和又强硬,说:“你先射一箭。”
她沉默了,知道逃不掉,握弓,搭箭,拉满——行云流水。却在射出的那一刻,她的手抖了一下:箭偏离了轨迹,堪堪中了最外围。
沈浦泽没说话,只附上她的手,说:“再来。”
这一回,是正中靶心。
旁人眼中,或许是由沈浦泽带着她击中了红心,可作为当事人,她知道,他什么都没干,只是稳住了自己的手。
她听见对方说:“不要害怕。”
她听见沈浦泽说:“你是自由的。”
他说我是自由的。别人说我是用来困住他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明白了雄鹰永远不可能是雏鸟,那不是笼子可以囚住的——
“你不要想太多。”
是啊,不要想太多。哪怕本是囚笼,无需担心,因为雄鹰总会冲破而去。
我从来不是他的锁。
我只是……无能而遥望的凌霄,想攀上枝头,离他更近一些。
“……”
赫连归仍记得一切变故开始前的事情,那是她被认定为作为推出去迷惑中原视线的和亲“弃子”的时刻。
北境不论男女,擅射骑,她作为长公主,自然也不意外——然而大臣们却称她既掌握如此能力,恐怕交付过去后,也难得对方信任。洋洋洒洒的言论,引出最后的方案,要断其经脉。
她无言,未曾反驳。
或许从被敲定方案的那一刻,“长公主”的身份已然名存实亡,路过的蚂蚁都能踩她一脚。
只是不知从何处来的传闻,又道那位中原的皇子不喜残疾,倘若挑断经脉,才是真的觉得诚意不足,难以解释。
一时间觉得可笑,可她又说不清这是笑束缚自己的故土,还是笑自身的困境终由对方的舆论解救。
她踏上和亲的道路,举办的是中原的礼俗。
自此她的过往好似被无形剥夺,又似乎是被狠狠地烙成罪名。
嘴碎的言论在耳边流转,她听闻,她那未来的“夫君”,是中原的二皇子,是中原太子的孪生弟弟,是自幼从军征伐的大将军,是令故土闻风丧胆的恶鬼。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替对方觉得惋惜:哪层身份拿出来不能得以温柔乡,怎会被自己这样的“和亲”纠缠?
然而就是这样的“恶鬼”之人,却未曾刁难她半分,甚至于婚宴上不着痕迹地替她挡酒——她不认为以自己的判断能力,会在这样的细节里出错。
可是,为什么?
倒不如让她酒后失态,借口称北境之人不懂礼数,趁机安上罪名斩首。纵然这样的说法出于她口会有些奇怪,但她不信以对方的判断力会看不出北境的局。
他全然可以在事后把所有的责任推至她头上,这样的“难堪之事”,在他累累功绩的对比下只会让人更为大骂她,不会对他影响分毫。
然而对方没有这样做。
在后续的理应“洞房”的时刻,那人也只是合上门,退了旁人,没动她一分。
俯身靠近时,她嗅到对方身上特有的沉香味,心下正踌躇着是否应反击,却听耳边传来低语道:“别动,勾住了。”
凤冠勾住了布置用的绸缎,只是乌龙。
解决细小的插曲,对方并未提及其它,似乎有立刻拉开距离的意思。
鬼使神差地,她轻拉对方的衣角。
“你……”
中原的发音于她而言还有些生硬,刚说出一个字,便不知后文应当如何。
可对方只是维持着被她拉住衣角的姿势,仍是半俯着身。
他用北境的语言说,她应当是山岭之鹰,而非囚笼之雀。
中原人的说话总是如此委婉。她知晓那是拒绝,也是台阶。
于是她只笑,前言不接后语地说:“鲜血淋漓。”随后松开了手,宛若一切都未曾发生。
那一夜,她记得是早早熄了烛火。
同床共枕,又各生其梦。
……
“又梦到什么了吗?”那个带她回来的北境大祭司如此询问。
她点点头,又摇头说:“我没事。”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被贺孤昀带回北境后,时常梦见那夜毫无夫妻之实的新婚之夜。而在梦境中,每每吹熄烛火,便会画面一转,转到最后的变故分别。
她不知道沈浦泽在想什么,但是他让她带着孩子逃往西漠,说如果留在中原,恐有性命之忧。
赫连归问:“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沈浦泽理了理她的衣领,说:“对不起。”
唯一给他的路,似乎只有赴死。
她其实想问为什么这世间要有那么多所谓的“身肩责任”,而为什么明明责任没有强求,但是总有人会自己去扛?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她就会想起当初自己作为“和亲公主”时,一路上是多么身不由己。
赫连归也说不清对方在最后到底有没有对自己也抱有什么情愫。
或许还是只为了尽自己作为“夫君”的责任,于是她明知眼前人让自己带着儿女离开时,应当是再也见不到了,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好像唇齿张开时就会漏出难以压抑的哭声,因此她只是用闷闷的鼻音“嗯”着对方的叮嘱。
“还有……”
她忽然听到对方说到此处时停顿了一下,半晌没出声。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问“怎么了”,就听见那人说:“多保重。”
“多照顾自己。”
“多看看自己。”
“你是自由的。”
——“你是自由的。”
于是淡红攀上了她的眼眶,泪水终是流淌在平静的话语里。
而他最后的话语里,没有“求”,却又好像处处带着“求”。
用于封锁的囚笼,打开了自己的门。它幻化成雏鸟,想学着对方一同振翅。
而翱翔于苍穹的雄鹰,却终是向着猎人的枪口飞去。
枪响。坠落。死寂。
-鹰与囚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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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END-
本来想惯例说点什么,却觉得好像满肚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
索性写了篇后记,等会儿贴上。鱼鱼们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如果没的话,就在此结束啦,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