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回头,是莫近。
章玉抬头凝视着他,背后缓流的江水泛着细泽,一双眼睛又黑又平静。
夜风吹来,把章玉耳边的碎发扬起,莫近的心很奇怪地跳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说:
“不能下去。”
章玉回头看看黑暗的江面,又回头看看他,明白了他是以为自己要想不开准备跳江。
他也没有解释,挣开他的手,转身又准备上去了。
刚刚他在上面站了也不知道多久。难道莫近就一直在哪个暗处看着自己吗?
他觉得有点难堪,感觉自己的悲伤在被别人堂而皇之地掰开赏玩,就像个低人一等的玩物一样。于是抬脚就往上面走。
公交车站是在哪来着,哦对,是在左手边出门绕过两条街的地方。
他往公园门口走。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但是看烟火的人也才刚走没多久,应该还不算晚吧。
白色帆布鞋在地上一步步往前踩着,章玉把自己的围巾裹得紧紧的,他知道莫近很可能还跟在自己身后,毕竟现在还没出公园大门,附近最近的出口应该就只有这个了。
走到门口,他回头望了望,果然莫近还跟在自己身后,离自己有那么个二十来米,双手插进裤兜里,不怎么像是跟踪人,倒像是来散步的。
他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自己一下:跟踪?自己怎么会把这种词汇用在他的身上。
出了门就左拐往前走,对面刚刚热闹的摆摊点已经人烟散去,只留几个空荡荡的摊位桌板架在那,似乎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梦。
章玉自嘲地笑了下,低着头就加快了脚步。
拐过第一个街角,他偷偷回头望了一下,莫近在离他快有一百米的地方,正在看着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印在他的脸上,让人眼一扫就能看到他。
心里有股很奇怪的感觉泛起来,但也就是一瞬。他转头就继续加快脚步往公交车站方向过去。
得赶紧到车站,赶紧坐上车,然后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弄得章玉更加紧张了。要是真没有车了,那他可就惨了。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干脆直接跑起来。
万一真没车了呢?
他想起上次下雪那天,坐了莫近的车回家,然后今天萧振就说已经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虽然也有一定可能不是莫近告诉他的,但是他现在是再也不敢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跑起来风就大了。冷风扑面而来,钻进他的鼻子里,把他的鼻头冻得发麻。现在也管不了什么了,离公交车站至少还有个几百米,他得赶紧过去。
又拐过一个街角,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下,莫近不见了。
他心里暗自松下了一口气。
跑到公交车站,万幸还有车在运营。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个熟悉的数字,才掏出公交卡上去了。
刷完卡坐上车,他才感觉自己终于安定了下来。
就像赤身裸体奔跑在流火坠落的蛮荒野兽,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窟。
公交车门缓缓关上,他从窗户向外望去,马路上行人皆净,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站台,散发着幽冷的光。
车发动了,缓缓滑过站台,他才瞟到班次表的立板背后,还站了个人。
竟然是莫近!
他猛地就觉得心里一毛。翻出些莫名其妙的五味陈杂的情绪。
车开走了,那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也回头走了。
正月过了不到十来天,便又开学了。
章玉对于新学期,期待高于担忧。虽然他知道莫近那群人大概率还是不会放过他,但是新学期意味着一定会重新排座位,只要换了座位,他就不用再坐在教室末尾,近距离地忍受他们这些二世祖的折磨了。
不过说实话,他其实还挺喜欢杨紫藤的。虽然她几乎从来不听课,每天都在玩手机,不听老师的话甚至曾经公开跟语文老师叫过板,作业也总是抓到自己的就抄,说话口气也差了点,但是她从来不主动欺负人。
她与自己虽是同桌,但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她玩她的章玉学自己的,偶尔杨紫藤甚至还会让他帮忙注意下教室窗户外的动静。
对于自己只顾埋头学习,她虽然也偶尔说些风凉话,但她也从来也不做那种撕自己书和试卷之类的无聊行为。
但是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想离这些人远远的,最好远到教室的对角更好。
那天他依旧去的很早,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基本没什么人。
只有几个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聊着寒假发生的各种事情,还拿着手机分享最近听到的什么流行歌曲,章玉进去,他们都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人跟他打招呼。
自从他被萧振那群人公开骂了那些难听的话之后,整个班的同学好像都不怎么跟他说话了。
这种集体的沉默与冷暴力,让他在学校的日子其实挺难熬的。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萧振、莫近他们那一群人,才是这个班、乃至这个学校里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存在。要是与他们对抗,得到的后果不是臣服,就是被毁坏。
他无所谓地笑笑,平静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掏出包里寒假写的笔记,一边看一边在草稿纸上画树状图梳理。
那又怎么样呢。他想。我来郡宜,是来学习的。
三年之后毕业了,谁也不认识谁。
其后学生们慢慢到齐了,胡作建在讲台上简单总结了下上学期期末考的情况,着重表扬了几个进步明显的同学,又说了下这学期的一些安排之类的。章玉等了很久,心里的期待紧张地上下跳跃了半天,结果也没听到班主任夸奖他。连提都没提到一句。
他以为自己考了全班第一,进步那么明显,会有那么至少一句夸奖的。
可惜没有。
下课后一群学生去领新教材了,章玉茫然地盯着桌上的草稿纸,一动不动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这个时候杨紫藤才来了。她破天荒地背了个书包,穿着件黑色的亮面羽绒服,齐肩短发又黑又整齐,从教室后门悄无声息地进来,包也没放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操,忘了今天开学了。”
章玉回头瞟了她一眼,才发现杨紫藤剪头发了。
见他看自己,杨紫藤靠在椅背上,扬扬头问他:“老胡没说什么吧?”
章玉朝她摇摇头。
杨紫藤了然一笑,才把背上空瘪的书包摘下来一股脑地塞到桌子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用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见章玉在看她,她把手里的新手机扬扬,漫不经心地说:“触屏的,比之前那个好用。”
章玉心里一跳,又听她说,“主要是像素还可以,”她笑得很好看,就像个洋娃娃似的,“自拍起来很不错。”
章玉只能朝她笑。
他们前排的莫近和陈湘一直在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听着像是整个寒假都待在一块儿补习的样子。陈湘拿着手上的辅导书指指地方,画了标记递给莫近,跟他说这个地方估计到时候老师会着重讲之类的。
章玉只能庆幸,幸好陈湘没有转过头来看自己。
她要是真找自己说话,他完全想不到该怎么面对她。
这个女生真诚、努力、漂亮、家世好,章玉能想到的全部美好的品质似乎她都拥有。但是她却浑然不知,自己的父母给她铺排了一条什么样的不归路。
而自己却又不能告诉她。告诉她莫近其实压根不喜欢女生,你如果真的听了父母的安排长大后跟他结婚,那才是不幸的开始。
不,其实不幸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他心烦意乱地想,在新发下来的课本扉页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写的字真丑啊。但也改不了了。
算了。这件事与他无关。一切与莫近有关的事,都与他无关。
果然不到一个星期,便有消息传来要重新调整座位了。
章玉当时正在默写几个还没学的诱导公式,听到有同学在大声讨论,他也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听。
“我听说这次是按照成绩排名编座位,估计就是成绩好的坐前面,差生坐后边吧。”
“我草,这样搞,那我们成绩差的就只能坐后面咯。这也太歧视人了。”
“不过我也听说会像他们四班那样,按照排名自己挑,挑哪儿都行。反正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坐前排吧。”
“那这样我觉得也还行……”
“……”
章玉仔细听着,只要座次表是跟成绩挂钩的,那他还是挺期待的。因为这样,至少跟莫近萧振那一群人隔远一点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很快第二周周一早上,班主任便宣布了要重新更换座次,很开心地跟大家说:
“上学期考虑到大家都还是新生,需要彼此熟悉熟悉,所以就没有排座位,按照大家开学来的时候自己选的座位坐的。但是这学期,大家彼此之间也很熟悉了,加上我们班的各位同学的成绩情况,相信大家也都有所了解,所以经过反复思考,我也征询过几个各科老师的意见,决定还是要对座位进行调整。”
“这次呢,我们也不搞什么纯粹按照成绩排名就定位置这种方案,毕竟有些同学虽然成绩上不来,但是确实也是一直很努力的,这样对他们也不公平。所以经过几个老师抽签决定,还是采用一对一帮扶的模式,即将班级排名前二十五的同学和后二十五的同学打乱,然后随机组合配对,再按照综合排名的先后自行挑选座位,大家觉得如何?”
一语落地,在同学之中宛如平地惊雷。
大家快速地进行讨论,但显然,这个方案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章玉直愣愣地盯着胡作建的脸。他至今也不清楚胡老师现在到底有多大了,他看着年纪很大,但是却又身材高壮顶个大啤酒肚,跟电视里的那些领导没什么两样;看着年岁不高,但是他的历史课是章玉最难听下去的那门,庸庸碌碌没有重点,对很多知识点都只是浅尝辄止,在它最常出现的下午,经常会让人昏昏欲睡。
这个座位排布决策,他总觉得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之后那个上午,他们便开始了动荡的抽签、计算、排位和搬桌椅。
章玉如期地在教室前三排最靠近窗户的地方落下了座。
在搬完所有东西以后,他暗自回头找了找,莫近依旧在原来靠近教室后门的地方安然坐着,甚至连座位都没有移动,他身边的同桌倒是换了,是个他不熟的男生。
太好了,现在他们是真的坐在对角线上了。
那一整天章玉的心情都很好。新同桌是个男生,搬好桌椅后跟他简单对了几句话,态度倒也算不上多差。章玉自认自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相信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欺负自己,他都能与之友好相处下去。
那天晚上回到家,章玉破天荒地连习题册都没带。到家后放肆地陪他爸看了快两个小时电视,才洗漱准备睡了。
他妈这几天送晓晓和章实回老家了,妹妹和弟弟还太小,白天家里没人,没法让他们自己待在家里。于是只能又送回老家乡下。
章玉也很舍不得他们。但是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以后等他再长大点,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了,他一定把全家人都接到一起,然后再也不分开。
想着想着,他才睡着了。
第二天到教室时,有点迟了。
可能是昨天看电视看得有点晚,也或许是睡前想了太多事情,总之他走到教室里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换座位了。
他赶紧往新的位置走过去,一抬头,莫近坐在那个地方,遥遥地瞟了他一眼。
他一愣,仔细确认了一下,他坐的那个地方,是自己新同桌的位置。
怎么回事?
他怎么坐在那里?
可是他旁边的课桌,确实是自己的。
他犹豫半晌,还是走过去,提气凝神跟他说:“麻烦让一下。”
莫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站起来让他进去。
章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他只在自己的课桌前坐好,机械地掏出英语课本就开始早读,滚瓜烂熟的字词句从嘴边滑过去,却一句都没记在心上。
怎么莫近成了他的同桌了?!
他原来的同桌呢?
好容易熬完早读,他才又很难堪地出来,找到昨天还是自己同桌的那个男生,问他怎么换座位了。
男生正在跟新同桌说着话,见到他过来,心虚地低了低头。
章玉站到他的面前,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笑着问他:“刘束文,你答应跟莫近换座了?”
刘束文苦笑一下,点头说了句嗯。
章玉低下头来,靠近他问了一句:“能不能换回来,算我求你。”
刘同学惊恐地摇摇头,表示算了算了,又想起什么,赶紧找了个借口:“我跟陈格挺熟的,我们之前就说要坐一块儿来着,所以才找他换的。”
章玉不信,但刘同学对他之后的各种试探和请求均已充耳不闻。
好话说尽,也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很快上课铃响了,章玉不得已又回去了。
他以为苦尽甘来,原来是吃了苦瓜,又遇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