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回到座位上,莫近不知道哪里去了,没有回来。
章玉把下一节课需要的书找出来,认认真真地做课前预习,看到一半,老师上台讲课了,莫近才从后门明晃晃地进来,一步步走到教室前排,才悠悠然坐下了。
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章玉的双眼只凝固在讲台那一处小小天地,完全不敢往别的地方看。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等到大课间的时候,他就去找班主任,他要换位,换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但是就是不能继续再跟莫近坐这么近了。
只要不跟他做同桌,他就算坐到教室最后那排,挨到工具房旁边都行。
一种很奇怪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逡巡,章玉勤勤恳恳地做笔记,老师问到什么他也就跟着其他同学一块回答什么,要读课文,他也就跟着齐声朗读,端端正正地坐着,目不斜视,俨然当身旁的莫近不存在似的。
终于又熬到大课间,跑完操他迅速跑着上楼,到了班主任办公室门口,赶紧推门进去了。
二月底的天,汉宁还有些冷,室内还开着空调,暖气徐徐喷吐,把跑了几圈大运场浑身是汗的章玉热得有点难受。
他抬头扫了一眼,胡老师正埋着头盯着眼前的键盘,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看桌面上的台式电脑,缓慢地敲着什么字。
章玉后退了下,在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下。
“笃笃——”
办公室里其余几个老师都抬起头来,胡作建也隔着厚重的眼镜片看了他一眼,才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进。”
章玉烧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进去,快速走到胡作建的办公桌前,低下头说:
“胡老师,我想申请换座。”
胡作建把两根伸出打字的食指收回去,握在手心里,问:“跟谁换?”
章玉一愣。
对啊,他跟谁换呢。
如果要换座,首先他得说动一个愿意跟他坐一块儿的同学,其次他还得劝动一个愿意跟莫近坐一块儿的倒霉蛋。
也不对,应该很多人都想跟莫近坐一块儿的吧。特别是很多女生。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还没找到,但是我想先跟您说一下。”
“这周之内我一定找到一个愿意跟我换座位的人,到时候我带着他(她)一块儿来跟您说,可以吗?”
胡作建板着脸看他,不置可否。
章玉只感觉心里十分紧张。可能是从小不论是父母还是爷爷奶奶,甚至是身边所有的长辈,都跟他说老师是一个非常神圣的职业,一定要尊重他爱戴他。作为学生的,一定要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老师说东你不能说西,老师布置的任务一定要扎扎实实地完成,就连老师生气了要体罚,那也得老老实实地受着。
此时他能十分明显地看出来,胡老师不是很开心。
过了挺久,胡作建还是开了口:“章玉啊,我们之所以搞这个一对一帮扶排位,就是想让整个班集体的整体成绩有所上升。”
“我们班上学期综合平均分,在整个年级12个班里,那是排到第9的。排除掉两个特长班,这个名次实在是不好看。”
“你不能因为你是尖子,就把其他成绩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的同学排斥在外。他们也想好好搞学习,也想在整个班集体里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他们的想法没有错吧?”
章玉张了张嘴,他想反驳一下他,但是却又找不到能反驳的理由。
胡作建却笑了,脸上沟壑纵横:
“莫近虽然成绩在班上排名不高,但是他平时也是挺努力的。不知道你是在哪里觉得他不好或者怎么样,但是这样歧视一个成绩比自己差的同学,我觉得你这点做的不好。”
他的笑容带着点身为长辈的怜悯和居高临下,章玉抿着嘴认真听完,脸色还是全红的。
他感到有点羞愧,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什么时候歧视莫近了?他哪里敢歧视莫近。他躲他都来不及呢,哪里敢做出那种事情来。
可是事情的真相,他又不能跟班主任说。
想罢,他只能跟胡老师说:
“胡老师,我不是歧视他。我也没有歧视任何一个成绩比自己差的同学。成绩好坏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更何况人各有所志,对我来说成绩很重要,但是对一些其他同学,可能作用也没那么大。我之所以想换座位,只是因为跟他有点相处不来,仅此而已。”
“我会在这周之内尽量找到一个同学一起来找您,到时候我们换座,可以吗?”
胡作建冷冷地看着他,大玻璃镜片上是凝固的光。
良久,他才稍微点了那么一下头,嘴里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嗯”。
章玉赶紧跟他道完谢,才急匆匆地回去了。
回到教室,远远地就看到萧振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其下坐着正在看手机的莫近。
他大脑短暂地轰鸣了一下,眼看快要上课,时间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去,走上讲台,穿过讲台,又下来了,最后停在自己的座位旁边。
“麻烦让一让。”
他的语气尽量平淡沉稳。
萧振刚刚就注意到他在教室门口冷冷地站着了,故意在那跟莫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到章玉在门口等了半天,才冷漠地走进来了。
见到他跟自己说话,萧振扯出坏笑:
“怎么?找老师去了?”
章玉一顿,他怎么知道?
但是他还是很镇定地说:“与你无关。你挡到我的位置了,麻烦让一下。我要进去。”
萧振大笑一声,盯着他脸上还未消下去的红晕,“进去?进哪儿去?”
联想到他意有所指,章玉面皮一热,他能感觉到身边好几个同学都在看他。
沉默半晌,他也只能说:“希望你自重一点。”
然后对着一脸事不关己的莫近说:“我要进去。”
莫近看着他,窗外清冷的光倾泻一地,初春的天空总是亮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跟这光一样,冷傲、孤独。
他站起来,无言地让章玉进去了。
萧振面有不甘地盯着准备坐好的章玉,嘴巴动动,却又没说出什么来,此时刚好上课铃响了,只得灰溜溜回到自己末尾的座位上。
章玉面无表情地找出自己的课本、教辅书,低头学习去了。
一连几天,章玉下了课就到处在班里寻找“猎物”。他想找一个愿意跟他换座的人,经过他的观察,班级里大部分男生对莫近萧振他们简直言听计从,找他们根本是不可能奏效的,他能找的,只能是女生。
班里很多女生都很喜欢莫近,如果能找到一个愿意接受跟自己做同桌的,那么就很容易劝动她的同桌(必须也得是女生)去跟自己换座。
结果他每次把自己的请求说出来之后,或者不方便从座位上出来,就托人给那个同学递了纸条之后,不到一会儿,他就都会收到拒绝。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得知了什么消息,迅速形成了一种共识,而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被排除在外。
如此过了三四天,到了周五下午的时候,他依旧一无所获。
那个下午,他频繁往来了一整节自习课,连作业都没写进去。
傍晚快放学前,莫近破天荒地竟然开口跟他说话:
“你这么想换座?”
此时章玉刚托后座的同学把最后一张纸条递出去,一愣,也不看他,冷笑着回答:“那不然呢。”
肉眼可见地,莫近的眼眯起来,然后他转过头来,眉峰利得像把刀,“你就这么讨厌我。”
当然。
章玉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眸中的光透亮,但他什么也没说。
如此直到放学,这个计划才彻底宣布告吹了。
怎么说呢,章玉觉得很挫败。
那个周末,章玉做完自己布置的作业任务后,就又去了书店看书。
在书店里,他翻遍了各类人际交往和心理辅导类的书籍,也没找到一本关于如何跟自己厌恶的人相处的书。
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章玉沿着下坡路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不远处的某个书店外面音响中,一个忧伤的女声在唱:
“我习惯你走在我的身后,无论什么要求你全都接受,我如果能够让时光倒流,高傲不再有,毫无保留犯贱的祈求……”
走到下坡的最底端,刚站定,刷地一下,街道上的路灯突然尽数亮起,从他的眼前绵延到这条直路遥远的尽头,昏黄而朦胧。这个分岔路口也算是汉宁这个片区最繁华的街道了,一时间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喧闹声不绝于耳。章玉站在马路边上看了半天,才终于想通了:
一般人都会对厌恶的人避之不及吧,谁还会想要跟他相处呢?也难怪没有人写这样的书。
之后又是漫长而重复的学习生活。
章玉只能做到尽量每天都当莫近根本不存在,能待在座位上学习就不轻易出去,他不想跟莫近有任何交流。
天气越来越温暖,太阳也越来越热,很快万物吐绿花絮缤纷,章玉也终于脱去厚重的棉服,慢慢地越穿越轻薄了。
因为是班级第一的缘故,很多科目的老师都对他有点好感。经常在无人可点的情况下,会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章玉总能沉静地给老师一个让他满意的回答,在接受到老师夸奖的时候,他也总是谦虚地微笑。久而久之,似乎上学期的阴霾早已扫除不见,而迎接他的,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正常高中生活。
三月底,上学期的奖学金发下来了。
当章玉收到领取奖学金的通知时,他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而来的,是强烈的喜意。
他能自己挣钱了。
他挣钱了。还是完完全全靠的自己。
从行政楼里出来,手里的纸包不厚,但是他的手指却捏得很紧,像是生怕它会被风吹走似的。
两千……他足足有了两千块钱。
265,他得先把上学期打破伤风的钱还给莫近;然后剩下的35,他可以给他妈买一件时兴的春衣;其余的一千七,他全部都要找个地方放着,存起来,等到今年秋天开学的时候,当学费用。
这样就能给家里减少一大笔负担。
他一步步从行政楼里出来,又穿过教学楼外的大广场,广场之间的花坛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叽叽喳喳的小鸟叫得正欢。
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个女生,一头长发穿着个校服,里面是件绿色的裙子。
他觉得有点脸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女生从老远处就一直在盯着他,及到近了,那双好看的眼睛才叫住他,“嗳,同学,”她的声音挺好听的,但就是有点冷,“问问,你跟萧振什么关系。”
章玉才突然想起来,她好像就是很久之前萧振的女朋友,叫什么来着,哦,郑璐瑶。
她不是跟萧振分手了吗?章玉隐隐记起来杨紫藤好像跟他说过这事。
想罢,他笑着说:“我跟他不熟。”
郑璐瑶面色一拧,却又笑了,看着释然又有点鄙夷:“行吧,祝福。”
然后就走了。
被人误会,章玉本来飞荡的心又往下沉了片刻。他望着女生绝尘而去的背影,却又想或许因为这个误会,她跟萧振分手了,反而是件好事。
这样的人渣,配不上任何一个女孩儿。
想罢,美妙的心情倒是也没怎么受影响。
到了教室,他把提前抽出来的三张钞票捏在手里,假装从容淡定地进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剩下的自己点过好几遍的钱小心翼翼地放到书包夹层里,严严实实地拉紧了,才理了理措辞,对莫近说:
“莫近。上次跟你说过的奖学金已经发下来了。我说好要把去医院花的钱还给你的。”
他伸出手,掌心里放着三张叠在一起的钞票,被他捏得有点发热,“这是三百块钱,我还给你。但是因为我欠你的是265,所以你看看能不能给我找一下。”
莫近从他的手机中抬起头来,陌生又意外地看了自己一眼,似乎有点恼火:
“谁他妈要你的钱。”
章玉噤声。他的态度怎么突然这么差。
“疫苗是打在我的身上的。我当然要还。”
章玉心里也有点不痛快,但他只是公事公办地坚持。
莫近冷冷地盯着他,看着章玉那双好看的眼。他淡漠地把目光铺在自己身上,就像天边随时会飘散的薄云。
他很想伸出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狠狠拽过来,但是手一抬,却又很离奇地忍住了。他沉默片刻,语气不耐,“那行。”
“你一会儿跟我去小卖部一趟,我买点东西,找完零给你。”
章玉一怔,“我不去。”
“你自己去换了零钱给我。”
这下是真的把莫近惹怒了。他猛地凑过来,一把把章玉手里的钱抄进手心,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校服衣领,鼻尖离章玉的脸只有不到几厘米。
横眉冷对的,让人不自觉就生出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去不去。”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章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眉峰利落眉弓突出,下落的凹陷里是一双纯黑的眸子,此时正在冷冷地瞪着他,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生惧意。鼻梁高挺幅度顺滑,一张嘴皮很薄的唇,抿得很紧。
他确实长得挺帅的。这个章玉不得不承认。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就突然浮现起很难堪的一幕,莫近把自己按在身下,拧着眉深深地盯着自己,下身被他的手不断搓磨,身后那个地方也有个很可耻的东西在进进出出,而自己,却只能看着他的脸,不可抑制地到达了高潮。
啊——!
他在想什么!
章玉紧绷了自己的精神,看着那三百块钱已然被他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思考再三,还是非常不情愿地回了句“好。”
下午太阳实在有点热。章玉跟在莫近的身后,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在前面走。
他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一件校服都没穿。走到教学楼外的广场,有一群群刚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经过,三三两两挽着手的女生都纷纷偏过头看着他,目光带着点倾慕又有些畏惧。
章玉低着头数着石板往前走,自从来了郡宜,他一次小卖部都没去过。
他没钱。一份零花钱也没有。除了每天定时去吃饭食堂填饱肚子以外,他也不吃零食,所以也不需要什么零花钱。
刚刚那群学生从他面前走过,有个女生在那说:
“我草,他真的好帅啊——不过我也听有人说,他好像性取向为男……”
章玉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她们。那群女生往他们高一那栋教学楼方向走过去了,显然跟他们是同级的。
怎么……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
那陈湘怎么办?
章玉非常多余地担忧了下。
正想着,他感觉到前方有股非常锐利的视线在盯着自己。一抬头,果然莫近插着口袋侧过身看他,显然对于他走这么慢,十分不悦。
章玉赶紧加快步伐,很快又跟到了他的身后。
“你要什么?”
莫近冷冷地问他。
什么要什么?
章玉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你,要买点什么?”
章玉恍然大悟,语气闷闷地跟他说他不买东西,他就要钱。
莫近瞥了他一眼,却又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广场上穿过去,午后的阳光又亮又晃眼,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花坛上艳红的杜鹃一朵朵成排,空气里似乎有干燥的风的味道,扬得花瓣轻摇发尖跳舞,章玉抬头时,身前那人的衬衫衣摆,也在空中一晃一晃地浮动。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好像莫近跟他一样,也是个才只有十七岁的男生。
“进不进去?”
被他凝望的人口气很差,打断了某种蛊惑短暂的施法。
章玉看着眼前玻璃装修的橙色大门,里面各色物品陈列一新,货架一排排的,摆得非常整齐。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莫近转头就弯腰进去了。
他长得很高,一进去就像是一匹骏马踏进了驴棚。不咸不淡地在里面徘徊逡巡了一会儿,在一堆学生里如鹤立鸡群,很快拿了什么东西,又去柜台前问老板要了点什么,才付钱离开了。
章玉赶紧收回视线,沉默地站在门口,就像是在等待被领回家的小羊。
没过一会儿,一包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递到他的眼前,包装袋上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
章玉抬头,莫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拿着。”
他反应过来,摆手说不要。
“给你的。拿着。”
章玉思考片刻,还是接过了。
那是一包水果味儿的棉花糖。
莫近把手里的一把零钱随便抽出几张,全部塞到章玉的手里,手却在撕着什么包装。
二十、十块、五块。……十块?
章玉把多的那张递给他,才发现他正在拆着烟盒,看来是要准备抽烟。
他会抽烟?
章玉还是第一次发现。
之前每次都是看见萧振在学校的各个场所大喇喇地抽着烟,恨不得把老子有特权这个标语写在脸上了。但是莫近,他好像从来也没见到他在公众场合抽过烟。
他伸过去的蓝色钞票,莫近连看都没看,手指在烟盒里抽出一根手指夹住了,就要问里面的老板借火。
“……快上课了,”章玉坚持把那张钞票要递给他,面色有点焦急,“不能迟到,我得赶紧回去上课。”
莫近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刚要放在嘴边的烟停了会,又收了回去,扫他一眼,“那走吧。”
章玉懒得理他,把那张蓝色的钞票塞到他的手臂内侧,拔腿就跑。
刚跑出去一步,身后那人就一把抓住了他,把他的校服拉得都变形了。
“别跑。”
他沉沉地说。
章玉挣脱不开,但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最后他被莫近扣着一前一后到教室的时候,历史课已然开始了。
胡作建抬头看到他俩站在门前,面上的不悦停留了两秒,很快转变成善意的笑。
莫近看都没看他一眼,揪着章玉就直愣愣地从讲台前跨过去,当着所有同学的面,众目睽睽之中,安然地把章玉推到里面,安然坐下。
手忙脚乱坐稳并拿出书本试图跟上进度的章玉,脸上已是一片通红。
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忤逆老师的事。
校服兜里的那包棉花糖却被他捂得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