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门外的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
直到章玉刷完最后一个小题,他妈还是没回来。今天的雨下了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带伞。
他看了看桌面上的小闹钟,已经到九点了。他爸这几天倒是没接什么活,但是很奇怪的,这几天也回来得特别晚。
章玉把桌上的练习册和笔都收拾好,准备去他妈常摆摊的那几个地方看看。
撑着伞刚出门,黑夜之中的雨像一根根细密的刺,齐刷刷地直往地上扎。一场透雨,把前几天稍微转暖一点的气温迅速降下去,章玉出来急了,也没披个外套,打着手电筒的那只手冻得直哆嗦。
从门前的那条直道出去,路滑泥重。绕过街角,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个微弱的灯光,一晃一晃地,章玉直觉那就是他妈。
“妈!”
他叫了一声。
那灯光停了下,才也发出声音:“章玉吗?”
章玉赶紧举着伞跑过去,才发现他妈披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张塑料布,一只手挑着篮子,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筒照明。篮子里放着几个卖剩下的桃子,湿漉漉地滴着水。
“这雨下太久了。”吴霜用手擦擦嘴巴上的雨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其实下午六七点就卖完了,本来想等雨停了再回来的,没想到一直在下。”
看着章玉把自己手上的伞偏到她这边,吴霜摇头示意不用,她笑着说,“我这个‘雨衣’还挺好的。”她把那个快没电的手电筒关上,被章玉顺手接过去拿着了,“幸好我抢得快,不然就被旁边一个卖菜的先捡走了。”
章玉看看她身上的那块塑料布,仔细一瞧,应当是件谁不小心划破了的一次性雨衣,可能是嫌它漏雨,就扔了。
章玉没说什么,只沉默地跟着她又走了一会儿,雨夜嘈杂,却又显得无比寂静。很快他们便上了楼到了家。
推门进屋,他爸已经在拿着遥控器看电视了。
“哎?今天你们娘俩咋一块儿回来的?”
章春来回头望望,嘴里的烟才刚刚抽了不到四分之一,显然也是刚回来。
“章玉来接我哩,”吴霜笑得很开心,在门外把塑料布甩甩铺到杂物堆上晾着,进门把那几个碰伤了卖不出去的桃子放到餐桌上,就准备把桌上盖着的饭菜热热准备吃了。
吃饭的时候,吴霜看着章玉穿的裤子,很奇怪地问了句:“咦?这件牛仔裤我怎么不记得你穿过?”
章玉一低头,才想起来这是莫近今天给他赔的裤子。回来之后他一直忙着赶紧完成自己布置的作业任务,也没来得及换下来。一时间有些愣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是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良久,他才想起来,跟他妈说学校的奖学金发了,之前老穿的那件初中校服裤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破了,就上午去街上重新买了件。
吴霜凑过来看了看,随口说了句质量挺好的,问他花了多少钱。
“……四十。”章玉低下头继续撒谎。
他又指着书架下那几摞还没撕开牛皮纸的书,说今天也去买书了,都是辅导书,他觉得学校用的那套还是没那么详尽。
“买这么多啊……”吴霜有点忧虑,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她笑着说,“没事,没事,只要是对学习好的,花再多钱也值得。”
“再说,这也是你自己的钱。只要你不乱花就行。”
说完她又从还没来得及取下的小黑腰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问他买齐了没,还缺不缺。
章玉赶紧摆手,说够了够了。
他觉得很羞愧。
今天上午他揣到校服裤里面的那35块钱,在他还没来得及阻止的情况下,直接被莫近连带着裤子一把揉起来,扔到了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他又不能下车,眼睁睁地看着捡垃圾的把它捡走了,等到莫近回来后,穿上新的牛仔裤去找的时候,那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明明他是真的想用那笔钱给他妈买件衣服的。
他记得上次在走廊上晾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他妈的一件秋衣的领口都破线了,但是她也没来得及缝。
所以才有了这个心思。
唉,那可是三十五块钱啊。够他不知道能花多少天的了。
在一旁看电视的他爸也循声扫了扫那几摞书,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止住了。他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最后再狠狠吸几口,直到蒂前一点烟丝不剩,才按到烟灰缸里,默默宣布:
“跟老陈说去德清那边一起干工地的事,这几天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
吴霜把吃好的碗和盘子一个个摞起来,瞟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走?”
“下个星期吧。”章春来笑笑,扭头又看看章玉,“明天我就跟老陈他们一块儿去火车票代售点买票。能买到哪趟最近的,就哪天走。”
“嗯,行。”吴霜挤了点洗洁精到最上面的碗里,很平淡地结束了他们简短的对话,把碗筷全端出去洗了。
“爸,你要去德清吗?”章玉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天他既不接活,也不常在家的,原来是在跟伙计商量北上打工的事。
可是德清,虽然比汉宁是大了那么一点,但是为了个活,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说实话,章玉虽然有很多时候对他爸都有点意见,但是突然听他说要离开他们又去另外一个地方打工,他是有点难以接受的。
他们一家人,又分开了一个。
“嗯。”章春来对他笑笑,有点刻意夸张地说,“我听老陈说,德清那边可比汉宁发达多了,房子老高,建筑工地多的是。他有老表在那边做包工头,到时候我们去了直接上工地,一个月听说能挣五千多。”
他的眼里充满憧憬,“今年秋天你妹妹也要上小学了,章实跟她一样一直不上幼儿园也不行,你在郡宜,要花钱的地方也多……”他又从烟盒里掏出最后一根烟点上,把烟盒捏瘪扔到垃圾桶里,“我还听说德清那边靠海,指不定到时候哪天没上工,还能去海边看看哩。”
章玉听着他的话,也开始在脑海里浮现出在电视上见过的海的样子。他知道他爸妈肯定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了,只不过是今天一切都谈好了,所以才当着自己的面说的。
也是,既然生了三个孩子,怎么也得养啊。
第二周去上学的时候,天还是在下雨。
章玉进了教学楼把伞收下来,就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女生走在他前面,步子又慢又畏畏缩缩的。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来了,沉默地在台阶前站了一会儿,等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上后,才继续往前走。
他后来听其他同学讨论过,那个女生是六班的,教室就在他们楼下。他们班的人都说这个女生平时行为举止有点怪,说话也老是跟人搭不上调,所以班里的人都不怎么搭理她。
那天把她揪上来的那个个子很高的女生,好像跟萧振很熟,平时也老跟其他一帮女生欺负她,所以那天才会把他俩凑到一块儿欺负。
章玉很同情她,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
他现在也是自身难保。
到了教室,人来得还不很多。他照旧打开英语课本旁若无人地开始早读,直到早自习都快下课了,莫近才单肩挂着个书包从门口出现了。
书包里鼓鼓的,也不知道是装了什么东西。
他沉默地坐到座位上,章玉依旧只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默写着古诗词,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边念一边写得极为认真。。
停笔打开课本检查,便听见莫近把他放在走廊地上的那个包拿过来,面色冷冷地一把扔到他的怀里。
章玉本能地一躲,瞟他一眼,却也没说话,把他的包放到地上了,吸了口气继续核对字词。
“你要不要。”
莫近没好气地跟他说。
章玉莫名其妙,头也没抬地说:“不要。”
他发现了,莫近每次说话总是喜欢只说一半。至于真是什么意思,得靠听的人猜。他现在压根不想跟他有任何那么一丁点的关系,没心思猜他打什么哑谜。
见他依旧一副孤傲冷淡的样子,莫近面色不善,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拽过来, “你打开看看。不看你知道是什么。”
章玉只能被迫往那个黑包上看了一眼,眼神倔强地又盯回自己桌上草稿纸的方向,即便现在这个视角他什么也看不清。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章玉真的对他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莫近放开了他,用手很暴力地拉开拉链,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东西,全部丢到他的桌上:
“别逼我一会儿全塞你嘴巴里。”
章玉慢慢地把校服领子整理好,眼神往上看了看,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扔着几包棉花糖,跟上次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他心里一动,面上却嘲讽地说:“你又想做那种事了吗。”
如今他也彻底不管不顾了。大不了就是个你死我活,他把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都说出来,“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东西,”他笑笑,“不,它们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有些东西烂了就是烂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变回来的了。”
他意有所指,显然把莫近弄得很生气,一张脸沉得能挤出水。
他把章玉推到墙壁上,冷冰冰的脸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给你你就拿着。”
“不然一会儿我把你衣服扒了,压到讲台上肏。”
章玉简直气得发抖。上学期莫近跟陈湘坐到他前面的时候,莫近基本上很少跟人说话。偶尔跟陈湘对话,也是很沉静的样子,所以他一度以为他不算个坏人。但现在他才明白了,只有在陈湘面前他会这样,在别人面前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面恶魔。
难怪连萧振都有些怕他。
他悲伤地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的同学,现在他坐到前排来了,反而却像是个非常失败的决策。因为每次他被莫近欺负的时候,都会被后面所有的同学看到,然后被所有人当成笑话来看。
此时他俩前后排的同学都默默低着头,要么在假装忙学习,要么在书上涂涂画画,没一个敢说话。
正是早自习时间,读书朗诵的人很多,喧闹声不绝于耳,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但也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什么帮章玉解围的话的。
是啊,整个班里,或者说整个学校里,就没人敢惹他们那一帮纨绔子弟的。
他们之间相互勾连,相互熟悉,即便是关系不对付的,那也是一个坚固的利益团体。
跟他这种平头小百姓是完全不同的。
章玉深深地叹了口气,大脑一片空白:
“满脑子只有那种事情,那是未开化的禽兽。在很多人面前做这种事情,那更是禽兽中的禽兽。如果你想做禽兽,那请君随便。恕我不奉陪。另外,你上次给我的那包,我早就扔了。”
莫近与他四目相对,似乎能从他那双清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充满怒意的脸。
为什么这个低贱的、住在那种像狗窝一样的地方的小人物,就是没办法跟他服软呢。
他见过他被人用脚在地上踩,被公开扒了裤子羞辱,被当众肏得血都流到地板上,还对着一个小KTV的领班瘪三求情,在不愿意跟他们玩的时候,那双他最中意的眼睛,也会流出让人很烦的泪水来,但是他就是不愿意贴着自己,像梁青他们一样,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要怎么陪他们玩就怎么玩。
他到底在傲什么。
想到此,莫近却又笑了下,口气倒出奇的平和:“我知道了。”
他今天要把这一整袋棉花糖,当着所有人的面,全部塞到他的下面那张嘴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