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各位朋友们除夕快乐!
-----正文-----
26
4月6日,天气晴。
清明收假第一天,校门口涌入的学生三三两两,各自都无精打采的,隐隐呈现出一种对上学的抗拒态度。
章玉从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挤下来,背后那个很鼓的包都被挤得完全变形。
他找到个人少的地方,把校服和包都整理了下,才继续往校门口走。
假期三天,他穷尽了所有理由,磨破了他早已谎话连篇的嘴皮,终于让他妈暂且相信了他是真的要去住校。
是啊,一般谁会在学期中间突然想到要去住校?
他给出的理由是他爸刚好也去德清了,他在家还要他妈照顾,还不如住宿,自己在学习之余,把自己的内务全收拾了,少给她添负担。
他甚至不惜拿出学习大法,说在学校他可以在晚自习后再学一个多小时,等到宿舍十一点熄灯的时候再回去。又能减去每天上下学坐公交车的一个多小时,可以省下更多的学习时间。
况且今年夏天就要分科了,所有人都在为了各个科目的排名而努力。
他妈虽多次表示照顾他是很正常的,他学习这么努力,父母应当做好后勤工作,更不用说这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算负担。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章玉所有拿出来的理由,都只不过是理由而已。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待在那个囚笼之中。
可惜没人能救他。
他跟他妈撒谎说,班主任已经同意了他的住宿申请,这周就可以把东西搬过去住。被褥之类的东西,今天晚上放学前拿过来就行。
他觉得自己好卑鄙。
进了校门,走到校道之上,花园里的红英黄花都已开败,只剩翠绿尤然。清明那几天天气倒也意外很不错,今日晨曦初升,橙光普照,显得万物生动,鲜艳可爱,一番生机盎然的春景。
章玉却没心思看这以前绝对会让他驻足的美景,他快速穿过校道,绕到行政楼后面,一排排挺拔的小银杏树绿得发暗,他从底下经过,然后才到了高一的教学楼下面。
这里是教学楼一楼大厅的门前广场,其实根本不算大。他去年秋天报道来的时候,第一次站在这里时,还觉得又宽敞又干净,简直气派极了。
也是在这里,他得罪了人。
那个现在成了自己同桌,在郡宜整天不学习还横行霸道,每天都在想法设法侮辱他的那个人。
要是当时来的再晚一点,或者当时就不走这条路,是不是就不会碰到他们,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的情况了。
他禁不住想。
他在此地驻足了会儿,才苦笑一声,抬脚踏入大厅,穿越过去上楼了。
没有那么多如果,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以后。
到了教室,同学们零零散散地来得不是很多,章玉把包放下,从里面很艰难地掏出假期之前拿回家的各种书和作业,又把包拉上了,可是它好像还是没瘪下去多少。
然后又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傍晚吃完晚饭,章玉早早地就在校门口站着等,他跟他妈说好的,六点前把收拾好的被子送过来的。
虽然他也知道其实那里根本不缺这种东西,他妈一路坐着公交车来这里,手里还要拿这么大个东西,是真的很辛苦很不方便。
但是说了一个谎,那就要用一千个谎来圆。他心里难受,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即便寄人篱下,他也不想用莫近的东西。
睡在他妈亲自给他拿过来的被子里,无论在哪里,他都会是妈妈的孩子,是他自己,是一个有尊严有思想的人。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时不时地从门口往保安室墙上挂着的时钟上看一眼,就怕他妈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时钟指到六点过十分的时候,门口不远处的站台上又停下了一辆车,门开了,从里面下来个抱着两床很大的被子的女人。
她艰难地扭头看着地面,虽然其实根本就看不见。一步步试探着从公交车的台阶上下来,赫然就是吴霜。
章玉赶紧在自动伸缩门的缝隙处,朝她大力挥手:“妈!我在这!”
很快吴霜就过来了,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反复叮嘱了些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要注意哪些之类的,才把被子艰难越过门口递给他。
章玉接过,心里涌起一股很酸很涩的感觉,他知道那是愧疚、是难过。
吴霜站在门外,明显有点不舍,但她只是笑笑说:“没事的,每周末不是都会回家吗,又不是见不到我了。”
“好好学习,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跟我说。”
说完她又要从口袋里掏钱,被章玉很快阻止了,“不用不用,我奖学金还没花完呢,还有好多,”他朝她笑,但是却感觉眼里有什么热意在涌动,“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周末也一定回家。”
“回家了我要吃你做的饭,妈。”
吴霜也感觉眼里有点发热,但她显然对这种抒情的场面有点无法适应,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
“回去吧,回去吧。赶紧去你寝室里把东西放放。抱着多累啊。晚上记得按照我刚刚跟你说的,把被子好好铺铺,这样睡得才暖。虽然天以后肯定也冷不了多少了,但是也别太放松,注意别再感冒了。”
章玉只朝她不停地点头。
临别前,吴霜还是抽出了张红色的钞票,在章玉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中,把它塞到了棉被的夹层里。
然后她就又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公交车站台上,等了不到几分钟,就上了一辆公交车走了。
章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身的遮挡里,看着公交车开出,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才难受地转头准备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一扭头,就看到前方校道上,有一群男生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一字排开,旁若无人地直冲冲往前走,中间那几个步调嚣张尤甚。
他定睛一看,不就是莫近萧振他们那一群人吗。
他赶紧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但很快就被发现了。
谁叫他抱着的这个被子实在太显眼。
在看到被子后的人是他后,果然萧振马上就走过来,把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两口,调侃道:
“操,这不章玉吗?怎么,要卷铺盖滚蛋了?”
章玉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在一众夹着香烟的男生里,就莫近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只把手插进牛仔裤袋里,冰冷的眼神直往自己脸上黏。
章玉低下头,抱着被子就要走。
“哎哎哎……你他妈走什么。”萧振笑嘻嘻地看着他,把手搭在他抱着的棉被上,用了点手劲推着,章玉本来就被这两床大被子压得不行,此时那更是走都走不动了。
“你他妈要在学校打地铺啊,还是要野营?抱着个被子干什么?”
面对萧振的质问,章玉只是瞪住他,淡淡地吐出了四个字:
“与你无关。”
萧振脸色一变,把烟扔地上踩灭了就想发作,回头习惯性一望,莫近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章玉的脸,对他这种反应看着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
他意外地挑挑眉,指挥最边上的几个,“来来来,都他妈快过来,没看到有多重吗?赶紧来帮我们班的学霸搬搬东西。”
那几个还正抽着烟的男生都一愣,本来还发着狠的表情瞬间有点崩塌,面面相觑,似乎在考虑萧振说这话到底是要想法子整他,还是真他妈要搬。
见他们没动,萧振竖起眉毛,“赶紧的,分一下。”
那几个人才纷纷灭了烟去帮忙。
眼看就真的要被他们抢走被子,章玉心里有点着急,心一横,趁萧振松了手的间隙,抱起被子拔腿就跑。
身后的人似乎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身后飘荡:
“我操,你他妈跑什么呢……我他妈这次真是……”
剩下的章玉也听不清了,他飞速地往教学楼方向奔,这绝对是他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
跑到教学楼底下,他喘着粗气往后望了望,萧振他们一群人还在原地站着,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但显然没有人来追自己。
他长舒一口气,赶紧上楼了。
非常艰难地抱着被子往楼上走,周围往来的同学都很好奇地瞟着他,甚至个别的,还在经过他之后笑着说了些什么。章玉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两床被子,虽然已经是家里质量最好的了,但在郡宜大部分的学生眼里,肯定是看不上眼的那种穷酸。
被子的被套是他妈假期的时候专门去市场上买的,洗好又晾干才套上的,上面还有几个红色的大爱心。
不用想,被套的质量肯定不算好,摸起来也没有那么舒服,被芯也只是化纤棉做的,但那已经是他妈力所能及范围内挑到的最好的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章玉心想,无关乎被子的质量和花色,他来郡宜,是来学习的。
这种身外之物又有什么需要在意、需要自卑的。
好容易上了四楼,身后有人叫他:
“章玉。”
是莫近的声音。
章玉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拿这个做什么。”
章玉冷漠地回头,看见身后就莫近一个人,刚刚的其他人都不见了。他仰着脸冷冰冰地说:“被子当然是睡觉用的。”
莫近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脸上明显有点怒意,“扔了。”
“不行。”章玉低下头拒绝。
然后他就感觉到手上一轻,一抬头,莫近把他手上的被子一把抓过去,二话不说就往楼下扔了。
“你干什么?!”
章玉伸手去抢,但显然已经迟了。他趴到走廊栏杆上往下看,两床被子在空中抖开,旋转几下,最后铺在了楼下草坪的空地上。
几个原本在一楼空地上走路的学生,突然看到天降大物,赶紧都往楼底下跑。
章玉眼见着远远地从被子里飞出个红色的纸片,飘飘扬扬地翻飞,也不知道会降落在哪里。他愤恨地瞪了莫近一眼,转身就赶紧往楼下跑。
被子脏了不要紧,还可以洗还可以晒,但是钱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
那可是他妈刚刚才塞给他的一百块钱啊。
他沿着楼梯飞快地往下,一步四五个台阶,好几次差点摔倒。
楼梯上往来的学生都见鬼一样看着他,赶紧紧急避让。
章玉跑到楼下,在草地上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那一百块钱。
他不死心又把被子一床一床收起来,摊开又叠好,可惜里面肯定是什么也没有了。
头顶一到四楼的走廊上,好多学生站在栏杆处看戏,纷纷在指指点点的。
章玉把被子拍干净,叠好一个个放到旁边一个长凳上,又默默地找了一圈,天已经黑下来了,草地上更是看不清,中间还有一丛一丛的小灌木,他都在里面扒拉找了一遍,根本没有任何那张钞票的痕迹。
他颓然地蹲下来,又瘫坐在那个草地上。
春夜的气温还是有点凉,草地底下的泥土散发着丝丝凉气,直直地往他身上窜。
不见了。
没有了。
那一百块钱,还是丢了。
他连摸都没摸到过一次。
楼上各处的音箱突然开始响起,上课铃如期而至,借着灯光和月色看热闹的大片学生终于散去,一群群进了教室,章玉把头垂着,盯着地上一株刚发出嫩苗的乌蔹莓,什么也没想。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从教学楼方向过来,踩着软软的草地,一步一步的,在他面前停下了。
“回去上课。”他命令道。
章玉依旧低着头。
“上楼。”
那人也蹲下来,在他的头顶上说。
夜色彻底沉下来。楼上各个捏着课本和教辅工具的老师纷纷从办公室里出来,又踱着步往每个班级的门洞里走,教室里或安静或吵闹,但都灯火通明。
莫近把他的脸掰上来,背后教室里的灯光柔柔地洒在他的脸上,又模糊又温柔,但他却看到,章玉的双眼之下,隐隐有些泪痕。
他心里一动,把他的脸往下一甩,手很快收回来,声音冷淡,“怎么哭了。”
章玉仍旧保持着刚刚被他撇下脸的姿势,沉默了半晌,才说:“那里面有我妈给我的一百块钱,它丢了。”
他抬起头来,恨恨地盯着他:“它没有了。”
“或许对你来说一百块钱不算什么。但是它是我妈给我的,是她用自己的血汗挣来的,是她怕我住校辛苦,白天吃不饱晚上下了课饿,给我吃饭用的。”
“她得卖好几天桃子,才能挣到这么一百块。在太阳下晒,在下雨天淋,在刮风天生抗着,她还得天天对着在摊位前来往的所有人笑,无论是骂她她果子不好的,还是嫌她的秤不准的,还是买了之后又回来要退钱的,她都得对着人家笑。她没那么喜欢笑的。她已经够辛苦了……”
章玉的声音,早已经哽咽到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
身前的人静默了会,就开始从裤袋里掏东西,没过一会儿,一叠钞票就在他的眼前出现,“够吗。”
他问。
章玉抬起头看着他,映着光的眸子雪亮,“谁要你的臭钱。”
莫近一愣,面上浮出明显的不悦,他把那叠钱甩到他的面前地上,无所谓地站起来,看了眼远处那两块皱巴巴的被子,掏出手机就拨通了个电话。
“喂。你来学校一趟,有个东西,你拿到书香苑去。”
很快他便挂了。收起手机,用脚踢踢章玉的腿,“上去,上课。”
章玉没有动。
莫近的耐心显然是被耗尽了,他一把抓住章玉的后脖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冷冷地说:
“如果不想我就在这里亲你的话,你就赶紧跟我上去。”
章玉盯着他,眸光又轻又缥缈,像极了什么轻滑柔软的薄纱,或者是春日早晨汉江上朦胧的雾,他一字一句地说:
“莫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说完他就挣开莫近的桎梏,用手很快把脸上的水痕擦得干干净净,一步步自己上楼去了。
莫近意外地没有生气,只沉默了会,转头却往校门口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