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二天下午,章玉还是如约出现在了书店。
他套了条牛仔裤,上面穿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跟去年入学报道的时候穿得一模一样。
这是他所有衣服里面,唯一能算像样的打扮了。
在书架前逡巡半天,昨天那本《我的北大路》已经不见了,他把畅销书目那一个书架上的书都找了一遍,也没再看到。
估计是被谁给买走了吧。
正想着要不再找一本其他的看看,一扭头,就看到莫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正在远处一个书架前看着他。
他靠在书架边缘,穿着一身非常正式的西装,白衬衫黑外套的,还打了个暗蓝色的领带。就是那件西裤下,竟然穿了双白球鞋。虽然跟章玉在电视里看到的搭配不一样,但是这样看着是挺拔又精神,正式而又不死板,一副水岸白杨又冷又劲的帅酷味儿。
章玉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莫近今天穿成这样,是要去干什么。
就像是要去结婚似的。
他记得他爸妈藏在衣服盒子里面的大相片上,他爸就是一身黑色的西装。
莫近见他半天没过来,抱着手依旧没动,只是用眼神告诉他:
走不走?
章玉回过神来,盯着他的眼就一步步往外走。
他今天穿这么正式,总不能还能当街干出些禽兽不如的事情吧。
出了书店门口一看,一辆黑车早就停在门口了,他回头瞧瞧莫近面无表情的脸,咬咬牙,低头就上去了。
他还对那天莫近在书店门前对他做的那个事,心有余悸。
到了车上,刚坐稳,章玉就感觉屁股后面有个什么硬硬的东西,被塑料袋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没敢动,就悄然把屁股往前挪挪,怕把东西给坐坏了。
莫近也一身冷然地上来,瞥到他战战兢兢地坐着,没好气地说:“你不看书了?”
章玉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
莫近把目光放到他身后的那个塑料袋上,章玉才下意识往后望,打开那个红色的塑料袋,“我的北大路”那五个大字就跳到眼前。
他心中一怔,盯着莫近冷冰冰的脸有点不知所措。
他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在找这本书?
难道那本书就是他买的?
啊?!
他捏着书没动弹,一副纠结又犹豫的样子,思考半晌又把书装回去,原原本本包好放到座位上。
莫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记得昨天在书店找到他的时候,明明他正看得津津入味,手指也是放到这书本中间,一看就是还没翻完。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反复渲染苦难、找人代笔的三流营销小话本有哪里好看的。
不过看章玉的样子,他好像很相信这一套。
“看完了?”他忍不住问。
章玉冷着脸从窗外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你想考北大?”那估计就是被人知道自己理想后的不好意思。莫近想。
章玉沉默了会,还是摇摇头。
那还是什么?莫近没好气地捡起那本书,扬手就要扔到后排去。
章玉赶紧一手抓住他,嗫嚅了下嘴,半晌才问道:
“是你买的?”
莫近面色有点奇怪,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让陈湘昨天补课回来带的。”
章玉面色一愣,手就松开了。
“哦。”
他又把头扭向了窗外。
窗外景色缓缓驰过,从这处陡峭的坡上下去,滑行到最底端,一个个小小的书店像一个个打开的粉笔盒,整整齐齐列在一块儿,在街边排着队。
到了十字路口,车辆往右一拐,一个油门往前,很快消失在茫茫车流之中。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等章玉醒来的时候,只看到莫近放大的俊脸,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章玉瞬间清醒了。他环望四周,才发现自己刚刚不小心靠到座位上睡着了。
或许是窗外景色飞逝太快,让人看着眼晕,也或许是他昨晚上又偷偷挑了夜灯,有点困,总之他竟然在莫近他们家的车上、在这个自己视为洪水猛兽的仇敌身侧,酣睡到此!
章玉赶紧打起精神,一脸忌惮地看着他,尽量镇定地问:
“……到了吗?”
可惜可能是因为刚刚才睡醒,说出来的语气竟然又缓慢又软,简直跟他很小的时候跟他妈撒娇的时候一个样——
章玉在心里发出一声悲鸣,起身就要赶紧下去。
莫近深深地盯着他,还是抓住他的手臂,把他从车上扯了下来。
踉跄了几步,车外阳光正好。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天空澄澈一碧如洗,春日骄阳又热又嫩,把树叶都照得绿油油得发亮。
他竟然又到汉江边了。
眼前一个装潢得很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几个迎宾打扮得体,齐齐整整地站着,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过来,看得章玉如坐针毡如芒被刺的,浑身难受。
见他下意识就想走,莫近冷冷地瞥他一眼,把外套上的扣子系上,抬脚就往里走。
章玉回头看看车里那个身材魁梧的、被他们叫做“翁叔”的中年男人,也正以一种看路人甲的眼神盯着自己,根本没有要继续开车的意思。他无奈只能转身跟上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地毯,踩在软绵绵的红布上,章玉有种正在演电视剧的错觉。身前的那个人一股子闲庭信步游刃有余的样子,就连头顶的发丝,都流露出一种这是我的主场的意思——
还真是他的主场。
章玉看到大厅外立起来的一个板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两行大字:
“欢迎莅临犬子莫近十七岁生日宴会。”
红底黑字,方方正正,有一种红头文件题头的错觉。
在那几个字前呆愣片刻,抬头便看到莫近不悦的脸,他缓了缓脸色,没好气地跟他解释:
“他自己办不了,只能拿我做借口。”
章玉才隐约想起来,好像确实有什么领导干部不能公开办生日宴、大肆邀请外客等的规定。他记得前几年老家的村支书娶儿媳妇,过年期间大操大办几十桌,锣鼓喧天好几天,最后被不知道哪个乡亲给举报了,被革职查办丢了帽子。
他领悟过来,好奇地往里面望了望,里面一群西装革履银光闪闪的俊男靓女走来走去,还有些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看着跟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
莫近一把把他推进门去,黑眸里似乎有点笑意,他敛下神色,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跟章玉命令道:
“你自己到处走走,不准离开会场。”
章玉踉跄两步,刚稳住身形,就看到里面有好多熟人:陈湘、杨紫藤、萧振,还有一群天天跟他一块儿玩的富家子弟,甚至那天他在酒吧里见到的那几个外校的男生,也在里面。
他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站在他们中间,那是真够难受的。
他双眼四扫一下,瞟到个人少的角落,决定在那里坐着假装自己不存在。
从会场边缘贴着墙走,还没走到一半,便听见有人叫他:
“章玉?你怎么在这!”
竟然是陈湘。
她手里握着杯橙汁,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头发竟然是波浪卷的,披在肩膀上,又温婉又好看,不知什么时候也朝这边过来了。
她笑起来,左脸颊的酒窝在灯下陷出一个阴影,“你来真是太好了!”
她赶紧走过来,把章玉上下打量好几眼,又笑:“看不出来,你也长挺帅的嘛。”
章玉已经尴尬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见到他似乎有点无所适从,陈湘四下望望,很友好地跟他说,“没事没事,我们这些小辈就是来凑个热闹,走个形式而已,”她朝章玉凑过来,语气很谨慎,“都是莫伯伯他们忙。”
章玉随着她的眼神望去,最前面一个圆桌上,一个看着有快五十的男人坐在最前面,一身白衬衫打领带,身量沉稳地坐在椅子上,戴着个无框眼镜,不胖也不瘦,头发有点发白,正跟人笑着聊天。
看面相,确实跟莫近长得有那么一点像。
章玉低着头没做声。
陈湘知道他可能是有点放不开,就说也要帮他拿杯橙汁过来,还偷偷笑着跟他说:“长辈都在,只能喝这个了。”
章玉刚想叫住她,就遥遥看到人群中的萧振看到了他,显然有点意外,几步就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空荡荡的袖子,揶揄道:
“你他妈怎么来了?”
“今天怎么没去卖水果?”
章玉面色一红,低头说道:“我妈……给你找的八十块钱,我今天没带,明天到学校了给你。”
对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眉头一皱,似乎觉得刚刚自己的话有点过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他妈要你的钱。”
他把手里同样橙色的液体扬给章玉看,咧着嘴不满地笑,“早知道能碰到你,还他妈喝这个酸不拉几的玩意儿干啥。”
他叫来服务员,把手里的橙汁一把放上去,跟人大喇喇地说:“给我两杯低度干红。”
说完等那人去了,他才把章玉扯着坐到旁边的凳子上,上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饶有深意地问:
“莫近叫你来的?”
章玉冷冷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萧振嘴角的玩味更加放肆了,一副了不得的样子,又有点吃味,随手从旁边的茶歇桌上插了个什么黄色的烤物,大喇喇地递到章玉面前:
“蛋挞,吃不吃?”
章玉没见过这个东西,他也不敢接,坐立难安地跟萧振说:“陈湘……她说给我拿橙汁去了,我去找找她……”
话刚说完,章玉就看到了遥遥走过来的陈湘,赶紧朝她获救般地招招手,陈湘看到他,隔老远就跟他很和善地一笑。
“你他妈就喝她的,不吃老子的?”萧振一把拍掉他的手,把东西逼到他的嘴边,有一种你今天不吃我就又要当众揍你的错觉。
章玉紧闭着嘴没动。
头顶上一个男声响起,听起来声音有点熟悉:“萧振,这是前天我们碰到的同学?”
章玉抬眸看去,正是那天跟萧振一块儿从服装店里走出来的男人。
萧振不满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扬,就扔到旁边垃圾桶里,找了张湿毛巾擦擦手,站起来剜了那人一眼,有点怂怂的,“我同学,章玉。”他咧嘴一笑,颇有点嘚瑟的意思,“是我们班第一。”
在男人的打量中,章玉赶紧站起来,朝他点头:“您好,我叫章玉。跟……他一个班的。”
“这我二哥,萧敬,来来来,认识认识。”
他把章玉的手腕捏起来,抬着就要跟他哥握手,章玉想往回缩,但是根本收不回去。
“你好,章同学。”那头萧敬已然跟他不着痕迹地握了手,一双有深意的细眼将他和萧振看了一个来回,又稍微寒暄了会,就走了。
彼时陈湘已经到了,她把手里的橙汁递给章玉,皱着眉毛看着萧振:
“萧振,你是不是又欺负人了?还有,你身上一股烟味,好难闻啊。”
萧振愣了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瞪了陈湘一眼:“没有吧。”
“你要不去问问,找点香水喷一下。”陈湘好心地提醒。
萧振正要发作,就被身后嘲讽的声音给打断了:
“操,萧振,你他妈在这摆什么谱?人柯煦问你要酒呢,你他妈不是自己刚刚说能搞到酒的。”
章玉一抬头,果然是杨紫藤。
她还是齐肩的娃娃头,穿了个暗灰色的裙子,腰上露了一大片,抬起就要踢萧振一脚。
萧振赶紧站起来躲开,放了几句狠话便去找酒了。
他们这一群二世祖,平时酒当水喝,现在在家长面前装乖,不到半小时就撑不下去了。
“你他妈来这干什么?”杨紫藤靠在椅子旁边,盯着章玉的脸看了会儿,又扫扫他手里的橙汁,无奈地摇摇头,“好学生就应该滚回家学习。”
章玉看着她,眼神非常平静,又淡然。
就跟那会儿他们还是同桌时的样子一样。
杨紫藤撇撇嘴,一副我也懒得管的样子,“操,关我屁事。烟瘾犯了,老子出去抽烟。”说完就走了。
又只剩章玉跟陈湘两人大眼瞪小眼。
章玉喝了一口橘子水,半晌才对陈湘说:“谢谢。”
陈湘倒是不在意,把杯子举起来,意思是要碰杯,“其实我也挺烦这种事的,”她笑,凹下去的酒窝有种非常独特的魅力,“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啦。”
章玉犹豫了会儿,还是跟她碰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了会场前舞台上莫近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长辈、亲友、朋友们,由衷感谢大家在此春深之际特意拨冗,莅临我的十七岁生日宴。
不知不觉,我已在世间过完了十七个春夏秋冬。在此,首先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尽管先人已逝,但她永远在我心中,在每个日夜给予我全部的精神力量。其次,我要感谢我的父亲,莫盛莫部长,是你指引我不断探索世界的边界,培养我树立正直的三观……为我打响了人生的第一炮。同时,我也要感谢我的朋友们,是你们让我的青春记忆如此绚丽有趣,能收获挚友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念完一页,他冷眼扫视了下面一群群紧盯着他的人,目光一滑,就遥遥地看到了在大厅最末尾边上坐着的章玉,还有他身旁的陈湘:
“漫漫求学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为了实现既定的目标,我会脚踏实地、全力以赴,以求在后年此时,能够一朝进入大学殿堂,学有所成,为家庭增添一份自己的力量。作为大家庭中的一份子,我希望将曾无数次鼓励我的榜样——我的父亲的意志,传承绵延下去,照亮身边所有的人。
最后,祝他身体健康、万事顺遂,祝各位亲友工作高升,阖家幸福。谢谢。”
稿子念完,他便把那两张纸一并揉进手掌里,头也不回地下去了。
底下短暂寂静片刻后,又恢复成了刚刚热热闹闹的场面,甚至气氛比之前更加喧闹。
一会儿便有人上来,在话筒里说请大家移步到旁边的餐厅用饭。
才有个别人断断续续站起来,一边说着什么话一边往偏厅那边走。
章玉还在回味着莫近刚刚的一番话,他总觉得里面有很多话,是他临时改了稿子,借着这个场合说出来的。但是他也说不清到底哪些是哪些不是。
当然更可能是他想多了。
还正想着,他就听见身旁的陈湘说:
“莫近,你不先过去?”
章玉抬起头来,只见莫近脸色黑沉地快步走过来,如墨双瞳中似乎盛着暴怒,越过陈湘拉起章玉就走:
“你跟我出去一下。”
走了快十几米,章玉才勉强甩开了他的手,冷冷地说:“我自己走。”
莫近面色不善地回头盯着他,“行。”他转头继续往前走,“赶紧过来,我要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