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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扭过头来嘲讽：

“不，我们比你莫大少爷可苦多了。”

我们想去玩儿，只能去房前屋后的泥地沙堆里，没有富丽堂皇的酒店，更没有随时随地可以使唤的人；我们要去学习，只能就着板凳饭桌写字，没有补习班没有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名校名额；我们要花钱，只能一毛一块地挣，一分一毫地省，没有一掷千金丢掉也不心疼的资本……

我们可比你们苦多了。

莫近看到他眼里的嘲讽，意外的却没有生气。两个人走出长街，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章玉一连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妈的踪影，正在脑海中搜索着她还可能在哪些地方的时候，莫近从兜里掏出手机，递到他的眼前：

“你要不问一下。”

章玉有点犹豫。一方面他是真的不想承他的情，另一方面，他是真不知道，一会儿真到了他妈面前，该怎么解释这个人在他身边。

难道又是上次的那一套，他去求人家蹭补习班了吗？

但随着之后太阳落下，夜风渐起，塑料袋里的饭盒越来越凉，章玉还是接受了他的手机，低头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章玉跟他妈沟通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今天下午有城管执法的巡街，整个常振街附近的小摊小贩，全部都被他们赶到菜市场里面了。个别偷偷摆出来的，连秤带水果篮已经被执法大队整个扣押到了局里，要交了罚款才能拿回来。现在他妈也正在菜市场里面呢，今天之内都不敢再出来摆摊了。

他这才拎着饭盒往菜市场里面走。

到了菜市场，里面原本就挨挨挤挤的空间更是紧密，许多水果菜贩全部都把东西码在地上，洒出来的水把地面打得湿透，连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找了半天，才看到了在人群末尾蹲着的他妈。

他一点点地挤过人过去，一回头，莫近在他身后也跟着，面色沉冷，显然对这样的场面极为不适应。

他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是瞥了他一眼，想不通这个富家少爷没事跟他进到这里面干什么。

到了他妈的摊位前，章玉很块就把饭盒给了她，又听他妈抱怨了好一会儿今天的突袭检查之类的云云，半晌，才听见他妈一边吃着饭一边感叹：

“得亏你今天碰到同学了，不然你也没手机，肯定是打死也找不到我啊。”

她一抬头，遥遥指向站在远处的莫近。章玉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能是实在挤不过来了，他就找了个人少的空处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的方向看。人高马大衣着不凡身姿挺拔的，一看就不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啊是啊……”章玉只能按照刚刚在电话里撒谎的那样，又重复了一遍，“幸好在去书店的路上碰到了。”

他跟他妈说，因为找不到她，所以他干脆准备自己去书店看会儿书，然后再回家。所以就碰到了莫近，打电话后过来了。

如此蹩脚的谎言，但显然，他妈相信了。

她一边吃着饭一边朝章玉挥手，“你去吧，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生意，我慢慢吃着，你想继续看书就去吧。别回来太晚就行。”

章玉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继续留在这里，只能硬着头皮往回头走，一抬头，莫近还在盯着自己看，就像怕他跑了一样。

他觉得他好像一条狗。

怕肉飞了的一条狗。

没好气地隔着一大群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吵闹不堪的各色人群，章玉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你今天来找我，是来干什么的？”

即便他已经知道答案。

莫近低下头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眸色认真：

“暑假学校要补课。我带你去买辅导书。”

当双脚再一次踏上这条陡峭的上坡时，章玉恍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此时天色已晚，他与莫近二人一路从菜市场走过来，街灯昏黄，人影摇晃，车流断断续续，喇叭时不时尖叫，而他无数次走过的这条路，如今竟然有了另一个人陪自己走。

这个人还是到现在为止，自己最讨厌的人。

好魔幻又癫狂的剧情。

新华书店早已经闭店休息，旁边林立的各色卖教辅书的店铺倒都是灯火通明。一路上章玉跟莫近断断续续地试探了些消息，才知道原来郡宜每年暑期都会组织学生统一补一个月的课，此后才会放暑假。这倒是跟他以前打听过的成县一中高中部一样。

毕竟高中的学习时间实在太紧张了。

他已经提前跟莫近说好，买教辅书可以，他可以花自己的奖学金，绝对不会要他的钱。

莫近不置可否。

走进一家店，灯光莹亮。章玉熟稔地在其中转身、逡巡，细长的手在其中挑拣，按图索骥、精挑细选，很快便找了三本书出来。

他一回头，窄仄低矮的书店内，除了自己，只有不到几个人在安静地找着书，老板坐在收银台上盯着门外发呆，而莫近却只站在门口灯下台阶上，脸沉在灯影中，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背后街道上暗红的车灯间或划过。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如果，只是如果的话，他只是个跟自己同班的普通同学就好了。

见他已经选好了书，莫近在他的注视中缓慢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章玉面前，一伸手就要拿走他手上所有的书。

章玉把手往后一收，“说好了的，”他仰着头凝神看他，“算是你借我的。”

他可不想欠莫近任何东西。

黑眸深沉，莫近只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提着塑料袋出来的时候，街外车流依旧。

诡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徘徊。章玉突然就有种不知所措。

他很不习惯这样的莫近。这种没有不讲道理的强迫、没有强权欺压的威胁、没有恶语相向的蔑视，就是这么沉默地、带着疏离与礼貌地相处，他反而无所适从。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像雪崩前的死寂，像大厦将倾的摇摇欲坠——

“你想学文还是学理？”

“啊？”章玉有些莫名其妙。似乎这种话，不应当从莫近这种人的嘴里说出来。

陡坡走到最底端，前面是三条通往不用地方的路。

前方是通往常振街菜市场的，左边是去往附近最大的商场的路，而右边，很远的地方是繁华的汉宁中心城区。

他们站在这个十字路口。背后路边摊上冒着大火的铁锅呼噜噜地叫着，锅勺碰撞的声音清脆，折叠桌上‎‌‍‌‍男‎‌‍‍男‌‎‍‎‎‌‍女‍‌女‌‎‎正埋头吃着夜宵，夏夜初始，万物蓬勃。

“文科吧。”章玉盯着正前方的路，默默道。

“那你想换班吗。”

“不想。”

“你现在要回家吗。”

“……要。”

最后一句，他竟然犹豫了。

于是他们又穿过马路，走了正前方的那条。

人影在灯下流动，脚步在地上穿梭，他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穿过几条街道，越往建安钢材厂那边走，灯就越暗，人也越来越少。

终于，要拐过那道街角时，章玉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不回家吗？”

沉浮的心上下晃动，身旁的人善恶难明。

对方没有回答。

又再往前走几步，拐角后的街道上，黑漆一片。

章玉才突然想起来，他平时都是跟他妈一块儿回来的，所以出门时也没带手电。没有光，像莫近这样的富家小少爷，怕不是要在这满是坑洞的路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摔成什么样子。

毕竟他们平时又不用走路。

“前面没有灯了，你要是还不回去……”章玉一抬头，就看到莫近在盯着他。

用一种他从来没有的目光看他。沉溺、深思。

在这片明暗交界的地带，在路灯能洒照到的最尽头，背对着微弱的光，盯着他。

而他也在回复着这种意味难明的凝望。

很快，只听一声窸窣轻响，身体被他带到旁边门店间的过道内，持续发出声音的塑料袋被他夺过扔到地上，那双含着夜色的眸子放大，唇角便有了熟悉的冰凉的味道。

他们之前亲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章玉知道他喜欢做什么，他喜欢轻舔自己的上颚，用舌尖摩挲剐蹭着，让自己忍受不住那种痒意，变得手脚无力瘫软，然后他就可以趁人之危，将自己的所有反抗压在身下……章玉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也喜欢上颚被剐蹭时的那种痒意。

吮吸、挑弄，他们虽然无数次亲吻过，但又像是在第一次接吻。章玉张开嘴唇，将自己的唇舌置于对方的侵占中，然后将自己的双眼，牢牢地锁在了对方的双眸中。

那里面有个他。很暗、很小，在这片黑白交接地带，在这个人的眼前，闪着微弱的光。

然后他也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到家时，他妈正坐在沙发前看电视。

章玉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迎面就碰上吴霜的笑眼：“回来啦。”

目光碰到塑料袋里的几本书后，她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又买书了呀。”

自从上次章玉跟她说了年级排名的事情后，无论自己做什么，他妈都会特别支持，甚至很多次都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他做零花，但都被章玉给拒绝了。

秋天妹妹弟弟就要上学了，他爸在德清也才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钱来之不易，能不花就不花吧。

章玉把那几本书掏出来给吴霜看，坐着跟他妈认真地说：

“妈，这学期期末后就要分科了。我想学文。”

吴霜也不懂什么文理，只说章玉想好了自己做决定就行，他们都支持。

章玉把那三本书拿给她看，上面“历史、地理、思想政治”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妈，我想考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