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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开得很稳,在中午车流稀少的路上疾驰,章玉坐在副驾驶上,盯着前方的马路沉默。
刚刚在办公室里的一番对话,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毕竟为了方便留下证据,免提和录音肯定必不可少。
他跟黄明慧说的都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并没有为了要强行安抚对方的情绪,故意说一些附和她的话。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身旁的莫近脸色很沉,侧脸上只能看到一道冷峻的眉,他握着方向盘缓慢又平稳地转弯,跟以前横冲直撞的极速飞车完全不一样。
章玉突然就想起周六时萧振说的话,说他学自己倒是学得挺像的。
可是到底是谁学谁呢。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是他也觉得自己放纵的那几年,其实是在学莫近。
学他玩世不恭的处事态度,学他混乱如麻的情感关系,学他对生命和命运的漠视与抵触。
然后呢,莫近现在还是他,他也还是自己。
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都变了。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莫近终于开口:
“你刚刚说的……对不起。”
他又道歉了。
章玉淡笑一下,“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他说。
又是很长一段沉默,“没想到你现在竟然会当警察,还是个刑警,”章玉冷笑着说,“明明最应该被警察拷走的,就是你。”
得亏你有个好爹。
“嗯。”他又应下了。
“我听萧振说,你在国外学习挺努力的。”
莫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意外,“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章玉面色一顿,“他说你喜欢我。”
旁边的人似乎思考了会儿,又点头,“嗯。”
章玉一瞬间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这竟然是真的。
他上次在埔明的时候也听到过莫近这么说,但是那只是射完之后男人骗人的承诺而已。他跟人上过那么多次床,这种话实在是听到得太多了:
什么“你真好要不我们交往吧”,“我觉得我好像很喜欢你”,“要不我们去外国,据说过几年就要合法了”,这些人上过他几次后就都消失不见了;还有些更好笑的,比如“我要每天都肏你一次”,“你他妈真好看真想肏到你下不了床”,结果半路硬不起来或者半个小时就结束的大有人在,总之,床上的时候,不论是谁,说出的话都是不能信的。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也说过什么你好大好厉害之类的话,当然都是骗人的。
莫近呢,他说的喜欢竟然是真的。
但是这种喜欢挺高高在上的,是一种施舍,更重要的是,它还违反人伦道德。
人可是结婚了。还有个孩子,章玉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需要你的喜欢。”章玉回答他,语气十分冷淡又平静,“你有这种多余的情感,还不如把它分给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他们应该比我更需要你的关心和爱护。”
“实在不行,你爸也行。”
“别他妈跟我提他。”莫近面色特别冷。
章玉不知道又是触到了他哪根神经,无所谓笑笑,“一会儿到了,我就自己上去吧,我觉得她看到你肯定也会受刺激。”
莫近不置可否。
“你也是欺负过她的人中的一个,不是吗。”章玉笑,盯着远方的一栋建筑,看着它逐渐靠近,“虽然你没有直接打她或者踹她,但是你纵容萧振和陆瑶欺负她,你也是施暴者。”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理由呢?”章玉冷冷地盯着他,“不会是怕我跟她同流合污,要对孩子怎么样吧?”
“我怕你有危险。”
章玉心里一颤。
很快他就说:“不必要,真的不必要。”
“我也没有弱到这么需要被人保护。”
车在那栋白色的建筑前停下,章玉解下安全带准备下车,刚开门,莫近就一把拉住他,“你等等。”
章玉冷眼看他又要干什么。
只见他把自己外套解下,露出里面的衬衫,章玉这才发现,他腰带后面还别了个枪套,里面放着一把黑沉沉的枪。
刚刚被外套挡住了,完全看不出来。
“拿着这个。以防万一。”他把那个金属器械取出来,要递给自己。
章玉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就是把没出生几天的孩子抱下楼的事情,而且黄明慧肯定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实在没必要。
显得自己一点也不信任她。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站在黄明慧这边的,从始至终。
“我不要。”章玉把手收回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相信她是你的事,我相信她。”
“因为我跟她是同样的人。”
然后他就下去了。
按照她给的地址,章玉上了十五楼。
其实黄明慧把孩子抱走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医院,而是避开监控去了没人的顶楼。所以莫近他们虽然查清楚了是谁抱走了孩子,也一直在边打电话边向外偷偷排查,却一点线索也没找到。当然,楼顶上不去,所以她又只能待在最上面那个很宽的楼梯间上,孩子哭了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又下楼给他偷了别的产妇备的奶粉,其实也没饿着他。
除了卫生没咋做好外,其他都挺好的。
这就是章玉说的,他们本质是同一种人。
想报复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但又心软得很。
唉。
到了十五楼,章玉再三跟莫近说让他不要上去,才自己一个人踏上了楼梯台阶。
一步、两步。
就像是往回走,走到十年前那个小竹林里,他走过去把心里打了十几遍的腹稿说出来一样,还是得帮忙。
走到楼顶,黄明慧好像是睡着了。
她坐在一床不知道从哪里拿的被子上,靠在通往天台的门上,身上的护士服有点脏,手里抱了个很精致的襁褓,就是也挺脏了。
旁边一堆白花花黄绿绿的尿不湿。
有阳光从她门后的玻璃上投下来,照在她的头发上,发出橙黄的光晕,看着,其实挺像电视广告里的母亲的。
是啊,不眠不休地照顾个刚出生的小孩两天,是谁都得累成这样。
即便她是个妇产科的护士。
“黄明慧。”即便不忍心打扰她,但章玉还是叫了她一声,很轻。
女人很快睁开眼,章玉站在地砖上投下的太阳里,反射的光映得他浑身发亮。
她很快认出这是章玉。
“哦,你来了。”她抹抹脸,显然非常困的样子,缓慢立起身子来,看看怀里的孩子,犹豫了递给他,“你把他抱走吧。”
“太累了。”她无奈地笑着说。
章玉也有点想笑,毕竟事情好像闹得挺大的,但结果就是如此的平平无奇。
他们普通人的报复方法,也就是这么普通。
章玉伸手接过孩子,小孩的脸又皱又难看,像个老头。
不过幸好是在睡觉,没哭没闹。
“你也下去吧,”章玉对她笑,“赶紧回家洗洗休息休息,看你真的太累了。”
说完章玉抱着孩子下楼,刚走完一条楼梯,就看到莫近迎面上来,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上了楼,把黄明慧按在了那个被褥上。
甚至她都还没反应过来。
“你干什么呢?”章玉非常气愤。
莫近却没有理他,咔哒一声,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副手铐,很快就给黄明慧给拷上了。
然后他才站起来,冷冰冰地盯着章玉:
“你先打车去支队把孩子交给陆处长。我带她一会儿就到。”
“你什么意思?”章玉觉得这个人特别无情,“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还照顾小孩照顾了两三天,都累成这样了。而且小孩现在不是已经还给我们了吗,一点问题都没有,就不能算了?”
莫近黑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不行。”
章玉气得心里发颤,他一步步又往上走,“你把她放了。不然我也抱着孩子走。”
莫近眯了眼睛,在那片阳光中立着,黄色的光线斜射下来,把他笼罩在光里。却显得冰冷至极。
又是那种寒意。刺骨,令人后背发凉。
章玉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那你把我也抓起来。”
此时黄明慧才恍惚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不对劲,她有点不可置信地说:
“原来学校那个传闻是真的。”
章玉抬眸看着她,看着她开始大笑:“章玉,你真的跟他有那种关系?”
“哈哈哈,你怎么这么蠢,他们都这样欺负你了,你还这么帮他们,还被他们……”
“闭嘴。”莫近阴森森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碎尸万段一样。
黄明慧却浑然不觉,只是像看笑话一样盯着章玉的脸,又冷声道:“你这样,让我都感觉到耻辱。”
章玉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更耻辱的事情,莫近甚至已经结婚有孩子了,自己却跟他又发生了关系。
无耻至极。
“不需要你求情,章玉,”黄明慧冷笑着看他,目光已然有些鄙夷,“有点恶心。”
“我自己做了错事,自己承担。”
“用不着你这种毫无尊严、毫无骨气的人帮忙。”
说完她就往下自己走了。
经过章玉的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看来是真的很瞧不起他。
人影消失,章玉恍然站在原地,感觉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凌迟了一遍。
那种当初跪在地上,看着他爸砸手机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血液冰凉,从头凉到脚。
血肉模糊,从里头烂到外。
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温热,“下去吧,先回支队。”
章玉茫然地看着他,张开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真的好下贱。我怎么能这么无耻,这么毫无尊严。”
什么东西在迅速崩塌,将所剩无几的外壳敲得粉碎,章玉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已经无法思考。他把手里的孩子机械似的送到身前莫近的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下跑。
身后有人叫他:“章玉!你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
我想结束掉这种无尽的痛苦。
楼道里有扇开了的窗,爬上去刚好够他跳下去。
活着确实真他妈苦。
干脆死吧。他反悔了,痛苦证明他活着,但是死了确实就没有痛苦了。
在这些人面前,他一直都像只任人随意踩碾的蝼蚁一样,毫无尊严。
都说蝼蚁尚且苟且偷生。可是他叫章玉。
他爸小时候跟他说过,玉是一种特别好看的石头,而且很贵,有个成语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做个有骨气的男子汉。
而他现在一点骨气也没有,一点尊严也没有!
窗户近了,近了,章玉慌不择路地爬上去,手脚发软有点打滑,一回头就听见那个人叫他:
“章玉!你冷静点!”
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原来是莫近在叫他。
他看起来挺着急的。
他会着急?
爬到栏杆上,又站起来,终于够上了窗户,现在只要把脚迈过去,这事儿就成了。
“章玉!我求你,别过去。我求你。”他的声音好像在抖。
什么意思?求他。不是从来只有他求他的吗,求他放过自己,求他放过自己父母,求他别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回事,现在怎么轮到莫近求自己了。
阳光挺亮的,照得章玉眼前发昏,顶楼的风还挺大,吹得他头发都飘荡起来,就像随时能彻底坠落下去一样。
落下去时,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求求你,别过去了。”
莫近痛苦地盯着他,就好像也站在了窗户边上一样:
“章玉,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在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明明被你吸引却要以那样一种方式出现,让萧振注意到你欺负你;我不该看到萧振那样对你,同情你,却又没有马上阻止他;我也不该像他一样,用侮辱你的方式表达我对你的在意……我更不该在那么多次想跟你说我很喜欢你的时候,选择了用逼迫让你就范。我真的喜欢你,好喜欢你,自从有了这种感觉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可以有这样的情感的。章玉……你不能出事。”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煞白:
“在外面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找人打听你的消息,甚至去找人拍你的照片,我知道你不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很嫉妒,很嫉妒,但是嫉妒又有什么用,我曾经也是这样过过来的,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嫉妒。可是很多次我还是想过来找你,告诉你这不是你,你不要这样了,可是我过不来,你在我这里不能有特殊性,不能。”
“我以前还想过,再等等,等等,等个一两年,或许一切就会有转机了。然而到了现在,我不仅没有处理好,还把你害成这样。”
他难过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了,眸中射出冷光,“章玉,你不能出事。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你想想,你出事了你爸妈怎么办,你妹妹弟弟,他们都很关心你。”
“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他抽出了那把黑沉沉的东西,将它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死死地抵在太阳穴处,幽深的眼眸里是绝望的死气:
“我早就该死了。”
“你说得对,父债子偿。这或许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风从窗户吹进来,从章玉的身上,吹到他的身上去。
非常短暂的静默之后,迎来的不是枪响,而是一阵婴儿的啼哭:
“啊——吼啊——”
他怀里陆瑶的孩子哭了。
声音特别亮。
两人一愣,才终于都缓缓回过神来。
恍惚之间,章玉才找回自己声音,他冷笑着说:“难怪萧振说害怕我死了。看来是真的。”
他颤抖着,缓缓从栏杆上下来,好几次都差点又摔下去。
“啊——吼啊——”孩子还在哭,催得人心里发急。
章玉一步步走过来,盯着莫近的眼,他重新凝聚起目光,朝他轻轻地摇头,把手放到莫近抬起来的手上,“谁都别死,好好活着。”
“我那么恨你,你死了,我就恨不成了。”
“啊——吼啊——”
孩子哭得差点没背过气去,章玉把他的手扯下来,伸手抱住了他怀里的孩子。
学着小时候抱他妹妹弟弟的手势,轻轻摇晃,“别哭了……别哭了……现在哭完了,以后还哭什么……”
“也是,你的爸妈会让你过得很好的。以后的日子只会笑,没有哭。”
然后就感觉到有人轻轻抚摸上了他的脸,是一只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温柔的手。
孩子不哭了,他一抬头,莫近就吻住了他。
嗯,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