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沿着那条似乎走了无数次的道,章玉一路走得极缓、极慢,像在一步步踏进深渊,又像在伸出一根根细密的根茎,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
他要回去。
他不能就让这个恶魔为所欲为,把他在意的这个人,把这个目前在他生命中留下最深印痕的人,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却又无法割舍的那个人,给彻底占据蚕食,吞没殆尽了。
他以前总以为碰上莫近是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平静的生活被毁,希望湮灭,尊严被一次次踩在地上摩擦,直到最后变成一个跟他一样糊涂混世的人渣。而他现在明白了,原来最倒霉的人不是他,是莫近。
他没法想象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是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境的:
从小母亲去世,再也没有人在他身边照顾他,父亲忙于工作,混迹于官场沉浮,根本不管他,唯一可以在童年能一起相伴的,就是那个出生即把妈妈带走了的妹妹。
他不知道那种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很显然,从来没有人教会过他什么叫亲情,什么叫爱。
面对自己父亲做的这种事情,他没办法说,也没办法反抗,于是他只能盲目复制着他的行为,报复着他所接触到的任何人、任何事,把冷酷和玩世不恭发挥到极致。
难怪他总说,妹妹死了也好。
也许妹妹也知道了呢。
这么堂而皇之又无法掩盖的罪恶。
章玉突然想起来,陈湘刚刚说莫玉是在学游泳的,那她怎么会淹死?
他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恶寒。
走上楼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走过六条,到了。
章玉摸出衣服口袋里的钥匙,心里有点小得意地想,我还是挺聪明的,知道走的时候穿这件兜里有钥匙的。
他才不能走。
要彻底离开的应该是这个恶魔!
钥匙转动一圈,门开了,缓缓地从一道缝隙,慢慢扩大,最后变成完完全全的敞开。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地板上一堆被丢弃的东西:牙刷、杯子、毛巾、梳子……
都是他的东西。
被扔了。
一听,书房里声响阵阵,从遥远的门洞里隐约传来,一切都在沉寂着,都在冷漠地审视着室内仅仅只剩心脏在跳动的两个人。
有人在里面撕书。
声音太明显。
“撕拉——撕拉——”
是书页破碎、裂开的声音。
他缓慢走过去,跨过那一堆杂物,走到那个门洞前,向里一看,莫盛冰冷地站在书柜前,面无表情地、冷漠地一本本销毁着他们的书。
是的,是他们的书。
章玉冷笑一声,缓慢走过去:
“撕了有什么用。”
他冷冰冰地注视着这个跟莫近长得十分相似的人的面孔,看着他眼见到自己去而复返后的窒息的凝视,以及他身下一堆雪白的、泛着惨白的光的碎纸。
“造成的伤害,不是全毁了就没有了。”
“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莫盛撕毁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开始猛烈咳嗽、开始急促地呼吸,脸色又开始泛红:
“他是我儿子,我当然想怎么样对他就怎么样对他。”
他泛红的血眼瞪着章玉的脸,在灯下阴影之中,仿佛地狱修罗浮出尘世,“他是我的。”
章玉腹中又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吐意。
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从心灵之中生出的极端恶心感:
“他既然是你的,你为什么又要求他跟别人发生关系,还要强迫他生孩子!”
莫盛咧嘴一笑,笑容特别冷,但在章玉的眼里,却像是个神经病一样疯狂:
“我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儿子,不能让我们莫家的香火断了。”
章玉只感觉那些曾经在埔明酒店厕所吐出来的东西,又回到了他的肚子里。
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从汉宁去了北京,上了北大,结识了贾厅长的女儿,多不容易。我讨好所有人,终于妻贤岳贵,结果却发现我竟然生不出孩子!”
“原来我喜欢不了女人。我偷偷去资料馆查了,原来是真的存在这种人的,原来我是个怪胎,我怎么以前从没发现。”
“可是我要往上爬。爬到顶上去,我的家穷,好穷,穷到饭都吃不起,去北京的路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
“我本来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全都死了,饿死的,在那个年代,饿死个人正常,但是我们家全都快被饿死了,只剩我被人从山上土堆里拉回来,喂点红薯糊糊,活了。”
“所以我要活下去,要把我死去的、我的爹娘,我的弟妹的命,全部都一起活下去。”
“可是我后来发现,原来这个病会遗传。”
“莫近从小不跟女孩玩,他每天很沉默,我逼他跟单位里其他同事的女儿玩,他完全不感兴趣,连展现男子气概的机会都不想把握……我真的越看越怕,越看越怕,我怕他会变得跟我一样……”
“所以我恨他、我害怕,但是他确实又是我儿子,是我生出来的种,他不能这样,不能走跟我一样的老路,他也不能跟别人……跟别的男人……”
“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躺在别的臭气熏天的男人身底下,他怎么能这么卑贱,我可是北大出来的。是汉宁山边飞出的金凤凰,是天之骄子!是堂堂政治局贾委员的女婿,所以每次我看着他跟别的男孩玩儿,我就难受,我就马上能想到我看过的那些片子,我接受不了,于是我想,还不如我自己来。”
“等他大点,再大点,他就能真正喜欢我了。”
“我是他爸。他什么都得听我的。不听我就打……哈哈哈哈……”莫盛笑着,像个魔鬼一样喃喃絮语良久,把章玉恶心难平的心反而给压下来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欺骗女人的败类,残害骨肉的人渣,到底是有多么难以对付。
他跑上前去,毫不犹豫地,冲到莫盛身边,一把抓住了他还在撕书的手,用极度冷凝的语气跟他说:
“住手。”
“你他妈给我住手。”
莫盛愣住了,从回忆的眼神中转过身来,脸颊激动得发红:
“你这个贱种!你凭什么能被他肏这么久!”
章玉觉得他肯定是疯了。
平时威严逼压的体面领导,此时却像个疯子,偏执、愤怒,又可怜。
是的,他可怜,所以特别可恨。
所以他把莫盛,这个刚刚还在用他家人性命威胁他的人,一把拽到了地上。
钱权他比不过他,亲血他也比不过他,甚至相处的时间,与莫近之间……都比不过他,但是他能打他,能揍他,能把这个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孱弱的身体给打趴下,给摧毁,给消灭掉。
他想杀人。
他骑在莫盛身上,手脚并用地揍他的脑袋,捡起没撕完的硬纸书本砸他的头,把莫盛的眼镜砸烂,把莫盛的头发揪起来,脸杵得离他不到一厘米,恶狠狠地说:
“我要杀了你。”
“最他妈该死的就是你!”
一扭头,就看到旁边书桌上有个台灯。
这是个好玩意儿。铁做的,灯座有很硬的角,还打不变形。
他冰冷地站起来,把莫盛拉扯到书桌下,一脚踩住莫盛的肩膀,啐了口带血带血的唾沫,吐到他脸上,声音特别平静:
“你死定了。”
他怎么能吐出血来。章玉回头的一瞬间,稍稍疑惑了下,一摸脸,原来脸上都是黏糊糊的红液。
原来自己也被他打成了猪头。
怎么没感觉到疼呢。
也是,莫近他爸也不过快六十,除了有点咳嗽高血压应该没什么大病吧。
他也能打死自己。
不过无所谓了。.
章玉抓起台灯,紧紧捏在手里,不管莫盛的挣扎,用脚使劲踢他的脸,踢他的头,把他身上最脆弱的下身踢得惨叫,然后他就又压在那人瘦骨嶙峋的身上,举起台灯底座,要朝他最脆弱的太阳穴上砸去——
听说只要多砸几次,人就活不成了。
哈哈哈哈……
恶魔在世,还得人治。
打不还手,还不如操起胳膊肉搏。
谁说他没办法,威胁他爸妈的,要害他妹妹弟弟的,要残害莫近的,都得被他这一次性解决了。
台灯落下,那人如期惨叫一声,再落下,被对方慌乱扔来的书本又砸到脸上,划到了眼皮,又开始火辣辣地疼。
再打,再打。
打死他。
这样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击打还在继续,直砸得台灯扭曲损坏,章玉红着眼还准备再找其他东西时,一抬头,就看到了门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的莫近。
他还是穿着那身外套,一身凛冽寒气,毫无感情地盯着跪坐在地上的他,还有躺着只剩喘气的他的父亲。
章玉下意识往地上一望,才发现莫盛已经满脸是血。
跟自己一样。
“放下。”他说。
“你把东西放下。”
他的眼黑沉沉的,装着章玉怎么也看不懂的情绪。
然后他就走来了,一步一步地,从门口走到室内,站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居高临下的。
他一伸手,就把章玉的胳膊拉住,一扯,章玉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被他扔到旁边地上,跌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动了。
他没回头,只是沉沉地说:“他是我爸。”
“无论如何。”
章玉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半晌才冷笑:
“我已经知道了,他对你做的事情。”
“你难道不恨他?”
莫近没回答。
很久他才说,“你也不是恨我。”
章玉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原来你也是跟他一样的变态。”
他冷下脸来,仰头讽刺地注视着莫近的脸,又低头看着软塌塌躺在地上,早已意识模糊的莫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父子相奸,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恶心的事。”
“没想到我他妈天天亲过的嘴,被他爸一遍遍亲过,操过我的鸡巴,操了他爸十几年,”说到这章玉一愣,又冷笑道,“怕不是你被你爸肏吧,哈哈哈哈……”
“毕竟他说什么你是什么。”
“难怪你当年跟我说那种话。是不是他觉得你把我弄到这了,心里不是滋味,就来到他的房子里行使所有权,让你在这里跟他发生关系?”
“所以你后来离我离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来见我,甚至宁愿天天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跟人不断打炮,难受得不行却也什么都做不出来,”章玉特别讽刺地笑道,眼中的寒光从未像此刻一样亮,“原来你是怕他。是想着他。是要跟他继续肏来肏去。”
章玉越说越觉得肚中恶心,一个没忍住吐了出来,“呕……”他擦擦嘴角,继续说,“怎么,我帮你打死他,你看着好像很不愿意?”
莫近眼神复杂地盯着他,却什么也没反驳。
“呵呵呵……”章玉已经被极端难受的情绪给完全包围,“你他妈真恶心,莫近。”
“你们父子俩都好恶心,恶心得我晚饭都吐出来了。”
说完,他才缓慢地站起来,扶着桌角勉强立着,毫无波澜地说:
“我算是看透了。你们父子俩的事情,就你们自己解决吧。不要再波及到任何人了。包括我,包括其他任何男人,甚至包括你妈,你妹妹,”章玉的语气特别冰冷,甚至说得上是无情,带着自己曾经无数次在莫近身上看到过的那种森寒,“难怪那时,你说父债子偿,确实该死。”
“你们俩都该死。”
“死绝了才好。”
说完,空气中一片静默。
章玉盯着眼前模糊的血影,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跄地转身出去了。
他再也不要来这了。
再也。
周一再上班的时候,萧振破天荒来得特别早。
看到章玉头上包着白花花的纱布,漠然地坐在办公桌前敲字的时候,他有点莫名其妙,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能试探道:
“你他妈……章玉,你他妈怎么搞成这样子?”
办公桌前的人仰起头,一张脸上遍布褐色的划痕,头上缠了几圈纱布,脸颊肿起,眼睑眼皮上都是伤口,只留一双轻淡无神的眸子,在冷冰冰地看着他。
特别像一个人。
萧振不自觉咽了口口水,缓慢坐回自己的办公桌上,开了电脑掏出手机看了会儿,才没话找话地说:
“你知道吗?我听我大哥说,莫书记前天晚上突发脑梗,从家里楼梯上摔了下去,伤得有点重,被莫近送医院了。”
章玉眼皮都没抬一下。
萧振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又干巴巴地继续说,“你不会不知道吧?操,你他妈不是现在跟莫近住一块儿吗?”
“要不一会儿我带你去买点什么补品啥的,下午提到医院去看看?毕竟他爸。”
“我不去。”章玉冷冷地说。
萧振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尴尬一笑,“也是,他爸估计挺不喜欢你的。小时候有好几次,他看到我跟莫近贴一块儿玩,都他妈会瞪着我,更何况你们这种关系。”
“也他妈奇怪,莫近天天到外面跟人搞,他又不是不知道。”
“呸,老子跟他又不是那种关系,”萧振浑身抖了抖,又有点感慨地说,“不过说实话,莫近跟他爸挺像的,他现在看人也那个眼神,跟他爸当年的一模一样。”
“他们家真他妈跟什么天煞孤星一样,来一个人就跑一个,他以前那些个小妈啊,都是没跟他爸过两年,就赶紧离了,还动不动身体不好去医院。你说是不是他们家他妈风水有点问题啊?”
章玉些微沉思了会,就冷笑着问:
“他的那些小妈给他生弟弟妹妹了吗。”
“你他妈傻了,章玉,他要是真有弟弟妹妹,不现在就该天天能看到吗?”萧振嘲讽地笑他,把办公椅蹭地一声挪过来,小声说,“不过我听陈湘说好像本来也有过的,但都没保住。”
“啧啧啧……真他妈邪门。”
这可不是邪门。
章玉在心里轻轻地笑,这是他不想让他爸的美梦成真。
他果然是杀过人的。
用自己的手亲手覆灭过不知道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连带着承载生命的各个女孩,都被他摧残了一遍。
即便他可以说是被迫的,但是那又怎样,那也是杀人。
还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章玉觉得那种恶心又翻出来了。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那种阴森的直觉,都是真的。
他现在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完完全全地后悔了,他当初,就不应该梗着脖子死不投降,让这群纨绔子弟以为碰上个硬茬,想法设法地捉弄他,折磨他,然后搞出这一幕狗血惨剧来。
他就应该第一次的时候,就点头哈腰地接过萧振手里的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他点烟送水,臣服于他的欺压之下。
或许两三天之后,他们就很快忘记了自己这这个人,然后从此再无任何交集。
然后他就会拥有一个平静的、充满希望的又美好的高中生活。
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的郡宜啊。
读完高中,他也能平安进入自己理想的大学,好好地毕业,端端正正地工作,结婚生子,给爸妈颐养天年,和弟弟妹妹无话不说。
多么幸福的生活。
这是他小时候从电视里看到的、长大后无数次憧憬的未来。
可是全毁了。
被这些拥有着无端的、肆无忌惮的、毫无惩罚的恶给完全颠覆了。
章玉淡淡地看着萧振若有所思的面孔,却什么情绪也没有。
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现在手头上做的这份工作,养家糊口的工资,甚至能坐在这里,都是仰仗着这些人所赐。
挺讽刺的。
章玉缓慢地用键盘往屏幕上输入数字,9469.5、8693.9……
谁都得吃饭。
他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了。
记忆力开始消退,关节偶尔会在起床时不舒服,早上起来梳头时,还能看到掉下的头发,他不再只要一本书,就能站着不吃不喝在书店待一整天了。
即便是下定决心再也不跟莫近和他那个恶心的爸牵扯上什么关系,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拎着几件衣服买张廉价机票飞到国外,一句泰语都不会,还是可以死皮赖脸地跟人打手势在街边买便宜水果了。
尊严没法当饭吃,面子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