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无形的门,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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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早晨,门锁传来轻轻一声“喀”,我瞬间惊醒,警觉地抬起头紧盯着门口。
“吱呀”一声,木门被干脆利落地打开,现出满身疲惫却目光明亮的薄灯,胡子拉碴,衬衣到处是灰、皱巴巴的,裤管撕开了好几处,但却精神奕奕,含着微微笑意站在原地。
“应该照顾你的那几天被传染了......总之不是非典。”他笑着说。
我来不及叫他,只觉得满心都是惊喜和庆幸,眼前一片烟花绽放、晴天日出。我瞬间跳了起来,一把冲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薄灯也紧紧回抱着我,不住地轻拍着我的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平静,后退一步,慢慢松开了他。薄灯看着我恢复平静的脸,目光里慢慢掺上几分探究和迷惑。
两行泪水从我脸边慢慢滑落,我深深的、久久的凝视着他,这个我真真切切全心全意爱过的人,展开一个明亮的笑容,郑重而认真地说:“哥,我和你回N大,安蒂亚斯吩咐的事总是要做完的。但是我不会和你回家了,我的家在尔镇市,你的家是薄公馆,我们永远都.....不会一起回家了。”
看着他,我再次聚拢起笑容,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只是望着他,再次郑重地缓缓说:“你是我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就像安之岚是我母亲,无论你和她认不认我,我都会认你们。”
“哥,我们走吧。”
薄灯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探究的看着我,试图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我的眼神始终坚定,哪怕泪盈眉睫,也一直毫不退让地看着他。良久,薄灯的眼眶慢慢红了,我看着他沉静如乌玉的眼睛里也凝聚起泪光。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意,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他就这么含着眼泪,带着微笑看着我,慢慢点头。
“好,哥带你走。”
八月,N大管理学院出具一份长达几百页的情况说明、学院意见以及处理通知,我仔仔细细装订好,得到了安蒂亚斯的首肯之后,和冯元杰老师吃了最后一顿饭,买好了从G市回来的机票。
薄灯全程陪同,我与他保持着极有分寸的距离,一夜之间,我们之间那种粘稠、隐秘而又无处不在的暧昧气息好像全部褪去。他还是我十二岁见到的那个沉静温和的兄长,在我身后默默张开羽翼给予庇佑。
处理完最后的手续,薄灯陪着我走出N大的正门,我拦住他想给我叫车的手,笑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哥,就送到这里吧。”
他还是凝视了我很久,慢慢把手放下了。我向他笑了一笑,抱着一大册资料走了。
十几步之后,薄灯在我身后说:“星然,我永远都是你哥,庇护着你的平安喜乐,这一点不为任何人所改变。”
我没回头,只是笑着摆摆手,踢踢踏踏潇潇洒洒走了。
那天风高云淡,薄灯长身玉立,身后万千花束盛放,如云蒸雾笼、烟霞万千。那些花细小而芬芳,虽然单看平平无奇,簇拥在一起时,却有无边无际的靡丽,让我想起了薄公馆的紫藤萝。
十年前,我走进薄公馆的那天,薄灯穿着深色毛衣、雪白衬衣,头发一丝不苟,十足十的贵公子模样。
“小灯,这是然然。”安之岚说:“我的另一个儿子。”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把我交到了他的手里,从此就成了一个和薄公馆一样,他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这一承担,就是十年。
在走近机场之前,我被另一车人拦下,恭恭敬敬送到了熟悉的疗养院里。
陆昊苑还是穿着鲜妍的红裙,如一枝滴露的红玫瑰。见到我的一瞬间,笑得眉眼弯弯,招手让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见到她,心情极好,与她开玩笑:“外面非典这么严重,你还躲在这里,陆家不催你回T市啊?”
她歪着头看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T市那个气候,我回去只怕死得更快。还不如躲在这里呢,只要疫病没传进来,我这里就是安逸的。”
我羡慕道:“你这里确实是人间净土。”
陆昊苑还是带着那种快乐的笑,这次却凝视着我,直到把我看得有点毛骨悚然,忍不住说:“你看着我干嘛,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笑嘻嘻地说:“然然太好看啦,我想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啦!”
我立马捂她的嘴:“别瞎说,嘴上没点忌讳!”
“不是啊。”陆昊苑还是笑,只是这一次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还是清澈的,琥珀色的眸子就像映着秋阳的池水,慢慢泛起忧伤的光。她就这样笑着看我,语气很平静:“然然,我可能撑不了很久啦。”
我睁大眼看着她,满脸愕然。
“非典是烈性传染病,属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我是早产儿,肺功能发育不完全,哮喘年年发作,所以在南方休养。”她的语气轻描淡写:“非典爆发的时候,我也在尔镇市附近,染上啦。上个月在ICU躺了一个月才抢救回来,但是医生说,肺部受到了无法逆转的永久性损伤,就像勉强上路但是容易熄火的机器,可能撑不了五六年啦。”
......尔镇市。上个月。
急车长驱而来、想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并不止薄灯。
还有这个身体孱弱、笑靥如花的陆陆昊苑。
所以当薄灯闯入我家的时候,陆昊苑接应的人才会来的那么快,并不是因为她料事如神,不过是因为,她当时本就在尔镇市边缘。
无边无际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流出,我瞬间泣不成声,除了哭泣实在是别无他法。我恨不得时光倒转,回过去掐死那个只会用逃避解决问题、心胸狭隘又孤僻的我自己。
陆昊苑的手落在我头上,慢慢地抚摸着,我这才留意到她今天的脂粉很厚,遮住了苍白孱弱的脸色。口红也艳,盖住了干裂的唇。我更加难过,那一瞬间的悔恨铺天盖地而来,恨不得就此随她一并去死,免得再祸害人间。
“不要哭,然然,这是我的命,我早就接受了。不怪你,不怪任何人。”陆昊苑笑着说,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慢慢泛出泪光:“我心里只有两个放不下的人,除了阿笙就是你,我把你当亲生弟弟看,和阿笙没有什么分别。姐姐为了你,做出什么事都无怨无悔。”
她仍旧笑着,只是泪水慢慢滴落,在她另一只纤细枯瘦、青筋暴出的手背上:“我只是担忧,我如果不在了,单凭薄灯一个人,怎么扛得住阿笙和燕鸿雪联手......我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办法。”
她收回抚摸我的头的手,转而仔仔细细擦去我的泪水,让我笔直笔直迎上她端正澄澈的目光。
她说:“然然,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哪怕我不在了,你也是陆家的姑爷,我父亲、外祖父一定会看在我的面上庇佑你。在我的名义之下,阿笙不敢乱来,单凭燕鸿雪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对你做什么。”
她说:“只需要一纸婚书,我才能确保你的自由,永远不被妨碍。”
她说:“然然,就算姐姐不在了,也要永远保护你。”
在她温和又哀伤的眼睛里,我所有的防备、冷漠、警惕全部溃不成军,像瞬间被一场山洪冲垮。我呜呜咽咽地抱住她柔软馨香的肩膀,任凭泪水打湿她的头发。
我哭着说:“好,没问题,我答应你,姐,我听你的话......以后我只听你的话!”
陆昊苑低低叹了口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然然,别哭。”
“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哭了。”
“姐姐只想看见你真心实意的笑。”
飞机在T市机场降落,我打车回到T市,把这份来之不易的资料交给安蒂亚斯。他蓝色的眼珠里有很明显的笑意,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件极其合心好用的工具,笑着说:“很好,解,你的能力的确不错,我会向学院提出建议的。”
“十分感谢您,但是不必了,安蒂亚斯先生。”我礼貌地躬身:“我在G市遇见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女孩子......我会撤回PhD申请文件,不会再和您回NYU了。下个月我会在国内结婚。”
安蒂亚斯脸上出现了深深的愕然,我不再说话,再鞠一躬,权当是感谢这个严苛的白人精英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照,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在学院门口果不其然碰到了陆昊笙,他站在树荫下,白上衣、牛仔裤,深栗色的头发带一点微卷,五官深邃又英俊,琥珀色的眼眸看着我的时候,盛满了阳光一样的笑意。
他看起来其实真的挺好的......如果略去他对我做的那些事的话。
“回去吃饭啦!”他冲我招招手,一副久等的样子。
我望着他,心里有微不可查的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想想自己的那些计划,忽然安定下来。
自从尔镇市醍醐灌顶般的那几夜以后,再加上和昊苑的商议,我再看这一切,忽然就平静下来,好像过去种种,都恍如一场大梦,已经没有多少强烈的情绪残存在心里,从前无法直视、无法回想的那些事,也可以很平静地去回忆。
因此我再直视陆昊笙的时候,好像就褪去了那些憎恨的滤镜。他身材高大、容颜英俊,微微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和昊苑如出一辙的好看,有逼人的风采在周身流转,是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类型。
而他现在对我一往情深、倾心以待,我看着他,忽然就有点想笑、又有点释然在心里。
于是我点了点头,说:“好吧。”
他竟然睁大了眼,愕然又惊喜的样子,大概是还准备了无数腹稿来应对我的推辞拒绝,但是一拳却打空在了棉花上。我更觉得好笑,伸手推推他的肩膀:“愣着干什么?去开车啊。”
陆昊笙如梦初醒般,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他那种一瞬间憋了话想说但又生怕我反悔、飞快冲去开车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玩。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如此好捉弄?
其实抛开其他来看,他也不过就是个任性骄纵的青年人,昊苑喜欢这个弟弟,不是只因为血缘关系,是陆昊笙实在是一个好弟弟。
不过一两分钟,陆昊笙的车就开了过来,他跳下来给我开门,我从善如流地坐进副驾驶,很自然地系上安全带,扭头问他:“中午吃清淡点?我肠胃还没好。”
他捣蒜一样点头,皱着眉边开车边绞尽脑汁地在思考,估计在思考哪家饭店曾被我夸过。我看着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觉得实在是有意思,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他开到下一个红绿灯,抽空看了我一眼,却发现我面朝着玻璃窗无声大笑,竟然愣了,俯身过来抓着我下巴看了好几眼,不可思议地说:“然然,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笑这么开心?”
我没忍住,眼睛都笑弯了,说:“我又不是褒姒,笑一笑有什么稀奇的?你见得少,只能说明我以前看见你就不开心罢了。”
他讷讷道:“那你现在见到我会开心吗......你以后能不能多对我笑一笑?”
我忍俊不禁:“哦,看你表现了。”
大概实在是我这么开心的样子实在是太少见,陆昊笙一路上都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道脑子里又在飘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了饭店车库停好车,我刚解开安全带想开门,就被他猛地扑在了座位上,灼热的唇舌轻车熟路地探上来,勾着我的舔吮吸咬。我浅浅推了两下没推动,干脆放弃了,改换手勾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亲了个爽。
陆昊笙大概是最近这段时间憋疯了,抓着我按在座位上亲了个昏天黑地,我能感觉到他身下硬邦邦地顶着我,嘴也很不老实地往脖子里钻。我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半开玩笑道:“喂,我还饿着呢,你最好控制控制。”
他僵住了,半晌半晌,慢慢蜷着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明亮的欲色,眼巴巴又渴望地盯着我,但是却愣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敢再碰我一下。
我好像忽然就隐约碰到了控制他的方式,其实并不需要我从前那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反抗,也不需要燕鸿雪那样威逼利诱与虎谋皮的引诱,其实,仅仅是需要我一个笑、两句话、一个奖励一般的吻,或者安抚地拍拍,陆昊笙就会像被驯服的野兽那样乖乖地控制自己。
其实,掌控他的缰绳一直都在我手里,连着他的心。只不过我从前全然拒绝触碰一些和他有关的东西,才会把自己折腾到遍体鳞伤,才能得到一点点喘息的余地。
我忽然就明白了,偏着头看了他两眼,含着笑意说:“你现在能冷静地带我去吃饭吗?如果不能的话,我就自己去了。”
陆昊笙捂着脸,在方向盘上趴了片刻,深呼吸了一会儿,面色如常地直起腰,对我苦笑着说:“你都这么说了,我又不是随时发情的牲口,还能怎么做?”他亲昵地摸摸我的脸,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神色说:“我不听你的话,我还能听谁的话?”
我满意地打开门,走出车,关上门。地库里的天花板矮小又逼仄,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无形的门,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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