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着头靠在副驾驶的窗户上,心里把自己暗骂了好几遍,无奈又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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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昊笙回来的时候,我刚改完最后一版论文,合上电脑,在脑海中演练着答辩环节。
燕鸿雪的这间别馆已经基本是我的私产,他把所有的交际都搬去了其他地方,因此正门传来那种嚣张的跑车引擎声的时候,我都没抬头,就知道是陆昊笙来了。
他大步冲进来,鞋跟在木质地板上叩出清脆的响声,旋风一般刮到我身前,将我扑倒在案前,几乎是低吼和咆哮:“你在想什么!你跟我姐结婚,还生了个孩子?!”
我丝毫不慌,说:“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和你姐登记?”
他几乎是愤怒到失控,眼睛都赤红了:“你跟谁结婚都行,唯独不能跟我姐结婚!你——解星然!你跟她结婚了,我、我!——”
“不能再碰我了,对吗?”我好整以暇把他的手狠狠拂开,坐直身体,整理着被他弄乱的衣袖,从容道:“你没什么道德感,所以从来没管过我的交往,因为你觉得万事万物可以不放在眼里,不管我跟谁在一起、何时成家,都不影响你把我当一个玩物,长长久久拘束在身边,直到你腻了。”
“可是我现在却成了你姐夫,你唯一不能动的人。”我漠然道:“昊苑是你唯一的同胞,又有了一个外甥女,所以你再不甘心,也不能让你姐伤心,对吗?”
我嘲道:“真好啊,陆昊笙,虽然你是个畜生,但好歹心里还有一块人的地方。我真感谢你给我留了一点余地,让我能喘一口气。”
“你就这么厌恶我么......不惜和我姐结婚也要摆脱我?”他不可置信道,脸上是天崩地裂的神色:“你就一点点也没有喜欢过......”
“我要说多少遍,一个个都来问,你也是,燕鸿雪也是。”我恹恹道:“没有,一点也没有。还有,我不是为了躲你才和昊苑结婚的,你给我记住了,她是这世界上现在对我最好的人,我爱她、喜欢她、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所以我要娶她,明白么?”
我冷漠道:“明白了,那你就可以滚了。”
陆昊笙留下了巨大的摔门声,我从中听出了无边委屈和耻辱。
我想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却默然半晌。
孩子是四月份出生的,昊苑对外宣称在疗养院休养,实际上一直在等待孕养孩子的培养皿成熟。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技术,但总之不会对昊苑的身体带来负担,我也就任由她去操办。
我第一次见孩子是她满半岁以后,才从大洋彼岸小心翼翼托送回来。只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无他,实在是和昊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都说侄女像姑姑,确实如此。昊苑和陆昊笙的五官分别其实不太大,区别是在于昊苑眉眼更柔和、眼眸颜色更深,笑起来下颌有两个小巧的梨涡,灼若太阳升朝霞、芙蕖出绿波,而这孩子也有那么两个梨涡,和昊苑真是一模一样。
昊苑那一腔爱意也全倾注在了孩子身上,她也许发自内心地把孩子当成自己生命的延续。我在看到她明明身体孱弱、却还要坚持怀抱着小姑娘走来走去一两个小时的样子,忽然隐隐明白了十二岁那年我爸的心情,明明知道我在薄公馆大概率不会有在尔镇市过得开心,为什么还要托付我妈把我带走。
也许他当时也把我看做了自己生命的延续,想让我代替他继续守护安之岚。只是他没想到,最爱的两个人最后会闹到那种地步。
我们一直都没有想到好的名字,一直到小姑娘满岁宴,陆司令亲自拨冗飞来G市看她,才敲定了大名,“解歌”。我不解其意,昊苑那天却沉默了很久,晚上才告诉我,她过世的母亲闺名为“宛诗”。
坐完了月子,陆夫人就迫不及待带着行李和女儿远赴南方,在气候温和的G市落脚,直到昊苑上大学前夕,陆夫人体弱去世,才见上陆司令最后一面。期间近二十年,两夫妻所见不过数面,每次相遇也话语寥寥无几。其间固然有陆司令长期驻守边疆、三四年难回一次的缘故,也有陆夫人刻意的避开。大概是夫妻久了,也会有默契,陆司令对妻子的心情十分理解,从不刻意相见。
昊苑一直以为父母是门阀联姻,有仁义而无恩爱。直到陆夫人去世的那一年,陆司令第一次放下所有公务,加急申请长假,来G市亲自操持白事,将妻子的骨灰一路亲手捧回祖坟。昊苑说,陆司令几乎是一夜之间,两鬓霜白、忽见老态。就那一瞬间,她就原谅了父亲,她才意识到,原来母亲从来都是没有怨恨过父亲的,这些年执着于对陆家恶意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罢了。
我摸着小姑娘的脸,对昊苑说:“如果有这么个缘由的话,那倒是很巧。我的名字也来源于一句诗。”
昊苑歪着头看我,莞尔道:“愿闻其详。”
“首白倦似一逆旅,美盏杯酒应初尽。玉京星阙杳然迹,无人唱彻大风歌。”我缓缓道:“这孩子的名字,倒恰似从诗中取的一般。”
“无人唱彻大风歌......”昊苑默然半晌,才道:“昔汉高祖衣锦归乡,作《大风歌》。你到最后,也没有达成回到尔镇市的心愿吗?”
“回不去了。”我轻声说:“从十二岁到薄公馆,我一直心心念念想回尔镇,但一开始是自己没有力量,后来是想......守护安夫人。后来是逃避,现在是为了我自己的事业,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困在了T市,困在了我不愿意掺和的地方。”
我长长叹了口气:“不掺和这么简单的心愿,原来也有不能达成的时候。”
昊苑默默地看了我很久,忽然笑着说:“小姑娘有了大名,也应该有个小名吧。然然,你给她取个小名,好不好?”
我沉吟片刻,摸了摸熟睡的孩子的脸,低声道:“......念念。”
昊苑的眼神倏然变得极为复杂,又极为柔和,像月光一样,倾注在我脸上。
我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如烟波浩渺,肌肤胜雪、梨涡浅浅,铅华不施、唇色苍白,而掩不住的鲜妍风姿。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念念,解念念。”
昊苑看了我半晌,眼眶一红,终于坠下泪来。
她挂念我,我亦挂念她,我心心念念的陪伴、家人、温暖,最后还是她给了我。不管未来如何,我唯独念她一人。
念念两岁的时候,我进入博一,正式获得了黎政院的学籍,拜在关彦院长门下就读。
陆昊笙基层生活结束,也获得了国防大学的硕士学位,分配回T市空军大院当参谋。
薄灯基层选调结束,分配回纪委国家监察委。燕鸿雪硕士毕业,通过央选进入中央组织部。
昊苑没撑过那个冬季。
那一年特别冷,G市的天气预报甚至说要下大雪。昊苑在降温当天就住进了急救病房,又一次人仰马翻的抢救后,插着无数管子被推出玻璃间。
我没敢带念念来疗养院,几天几夜合不上眼,黎明前夕,跪在窗前恳求上苍,让我留住我的昊苑。
清晨时分,昊苑睁开了眼睛,病房死寂,只有呼吸机和心率仪“滴滴”的空响。她憔悴如脱水的纸花,用唇语无声地问我,“下雪了吗?”
我哽咽着摇头,告诉她,“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如果你想看,我给你带回来。”
“好久没见过雪了,来G市起就没见过。”她虚弱地说:“还是小时候,身体好的时候,在雪地里打过滚......我妈妈陪我,爸也在......”
我泣不成声。
等到中午,我忽然听见了细微的雪花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大雪纷纷扬扬,来得突然之极,昊苑也精神了些许,隔着氧气面罩向我笑,梨涡灿然。我兴奋不已,外套也没穿,冲出去在院子里用羊绒衫下摆兜了好大一捧雪,想带回来给昊苑看。
......南方的雪,柔软又脆弱,我在温暖的空调里走了两层楼,就尽数化在了我的衣服里。湿淋淋的贴着我,但却没有我的眼泪冰冷。
我只来得及把最后残存的一点雪花放在昊苑的掌心,她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柔和、那么漂亮,攥着那留不住的雪花,勉力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声音微弱但很清晰:“......然然要过得开心,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啊。”
心率仪急促的“滴滴”两声,拉出一条死寂的直线。
那一天,太阳西沉,我的光也跟着落日沉入地平线。
我感觉胸膛里有一部分随着昊苑的离开,就那么死掉了。被我亲手葬在她的骨灰里,永远地埋进了地底。
陆昊笙想把昊苑葬在陆夫人身边,我拒绝了,我知道她并不想回到陆家祖坟。陆夫人愿意回去,是因为心爱的丈夫在此,但是昊苑的心,一直都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南方。
我把昊苑葬在我爸爸那个陵园里,她和我爸之间,留了一个空位,是给我自己的。
我此生最爱的两个人,都长眠在此,我也终将会回来。
生时唱不得的大风歌,死后总能有再唱的机会。
念念三岁的时候,我在T大附近买了套内部学区房,因为这条街道上有配套的幼儿园到高中。
首付是昊苑给我留的,月供我自己还。那点博士生补贴还房贷是不可能的事,我尽力多做一些横向课题,赚点外快,我不想过多的动用昊苑留下来的财产,那些将来都要留给念念,女孩子没有经济基础会过得很辛苦。
房子不大,简简单单的七十多平,两室一厅。我反正也不会再婚了,等念念要成家了,我就退休回尔镇,正好可以留给她当嫁妆。
念念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长相,小小年纪古灵精怪,没有引来任何怀疑。陆司令十分喜欢她,只要回T市,必定会派人来接外孙女。我从来不隐瞒念念任何事,包括自己和她外祖父、舅舅相处不来的事,小姑娘十分懂事,虽然也喜欢另一个宅子里疼宠她的长辈,但在我面前矢口不提。
初夏,念念的幼儿园放了暑假,我送她去了陆家。陆司令难得清闲,我想让她在长辈身边多待会儿,因此跟她说好过半个月再来接她。
念念穿着漂亮的红裙子,背着精致的小书包,站在陆家大门跟我说拜拜。我忍不住又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单膝跪在她面前,对她说:“念念一定要听姥爷的话,爸爸会早点来接你的。”
“不用,不用,爸爸工作忙呀,要多赚钱。”她很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念念很乖,姥爷喜欢我,不用爸爸担心!”
我心头柔软之至,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念念抱了抱我,主动退后一步,向我招手:“爸爸拜拜!”
我站起身,看着她被陆家的佣人簇拥着进门,一路看到她走近花厅,我才转身准备走。却见到夕阳之下,花道尽头,陆昊笙穿着常服,肩头胸口的衔章锃亮,怔怔地看着我。
我垂下眼睛,虽然忍不住多看了他和昊苑相似的眉眼两眼,但仍旧不准备说话,另择了一条道想走。
他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拦在我面前,结结巴巴道:“然、然然,我很久没回来过了,我们、我们吃顿饭好么?”
我抬起眼睛,看了他两秒钟,刚想摇头,触及他渴求、真切、泛着希冀的琥珀色眼睛,却心头一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昊笙已经换好了便装,开着车带我出门了。我支着头靠在副驾驶的窗户上,心里把自己暗骂了好几遍,无奈又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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