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去洗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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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菜单,单刀直入就问:“我和念念交流过了,她不愿意和同学打交道的原因是同学们知道她妈妈不在,私底下颇有议论。虽然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是我想和费老师确认一下,孩子的心结是否真的在这里?”
费菡清的脸色有点苍白,她喝了口,咽了咽才回答:“解老师,并不是我们有意泄露,因为我们是公立学校,所有孩子的资料都是公开存在系统里的。班里有些同学,本身就是教师子弟,他们的家长就是附小的老师,我实在没办法阻止他们知道您的家庭情况。”
我微微颔首:“公立学校是这样的,我明白。”当时在成璧,老师们都清楚不能去多管学生,但是公立学校大多是普通家庭,学校和老师本身的权威性确实很高。
我再问:“就算念念的妈妈因病早逝,这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何况我从未有再婚的打算,自己也在T大教书,职业体面正经,何以让流言蜚语传到了伤害念念的地步呢?”
费菡清突然哽住了,她默然半晌,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又看了我一眼,忽然涩然垂下头。
在她这迟疑犹豫的眼神中,我忽然懂了。
是因为我的长相。
一个消瘦的、面目平庸的中年男人,带着女儿,这在偌大的T市太常见了。生母早逝,父亲不婚,这女儿也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乏善可陈。但是一个长相过于引人注目、职业颇为光鲜体面的单身父亲,带着一个精致早熟的女儿,没有伴侣,这在小小的学校里很难不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们想来对我的情感状况猜想纷纷,何况念念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不是我这个职业每个月几千块死工资能撑起来的花销。
我忽然也说不出话了。我真的没想到过,在远离了权力中心、做着我理想的职业以后,还能因为这张脸招惹来这样多的是非。
我艰难道:“所以,念念听到的,都是关于我的流言......对吗?”
“念念的长相太过特殊,现在网络也发达,她母亲姓名那一栏写着陆姓,她外祖父的名字和资料确实是在百度中能搜到。”费菡清委婉道:“综合来看,大家对她的身世和您的爱人猜疑纷纷,想来也是传到了念念耳朵里,所以才对她造成了很深的伤害......这些我今天之前也确实不知情,是因为那天您对念念和同学过于冷漠的态度提出了疑问,我才去专门打听的。”
费菡清诚恳道:“我也是去年才硕士毕业、校招进了附小,在这里熟悉的朋友也不多。他们本地教师之间有拉帮结派的现象,我也很难去探听什么消息,所以到了现在才知道缘由,实在很抱歉,解老师,是我当班主任的失职。”
我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也没有力气应付她的歉意了。我看着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的脸,只觉得内心酸涩万分。我摆了摆手,颓然道:“不管你,费老师,千错万因都在我这个父亲身上,我——”
费菡清动容地握住了我摆动的手,开口道:“不是,解老师,我——”
“然然,你在和谁吃饭呢?”
转角花木扶疏之中,燕鸿雪的身影突兀地出现,眉目温润、身形颀长,他语气极为温和,干脆利落打断了费菡清的话,眼睛落在我与她交握的手上:“这位女士是?”
费菡清慌里慌张地收回手,拘谨道:“您好,我......”
“是念念的班主任,费菡清费老师。”我没有任何耐心去应付燕鸿雪,站起来淡淡道:“费老师,这位是我的朋友,燕先生。”
费菡清红着耳根打招呼。
“然然特意请费老师吃饭吗?”燕鸿雪笑得很虚假:“是询问念念的学习情况?还是交流什么教育孩子的心得?只有你们两个,还是——”
“与你无关。”我淡淡打断,心里倦怠之意到了极致,实在没精力再去和燕鸿雪打机锋,我只想让他赶紧走:“燕鸿雪,我们还有点事要谈。”
燕鸿雪怔了一下,眼睛里浮现出一点冰冷、不悦的神色,或许还有些许恼怒和难堪一掠而过,但是他涵养功夫太好,我来不及看清楚。他便又带出那种惯常的微笑,开口想说什么,后方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走来,自然而然挽上了他的胳膊:“鸿雪,遇见朋友了?一起坐下来吃吗?”
我看着他身边那个妆容精致、清丽动人的女郎,默然了。心里不知道该作何滋味,只觉得苦涩酸辣交织,倦怠至极,再也不想说话。
燕鸿雪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看我,我不知道。总之他并没有拒绝那个女子的挽手,依然笑得温和:“是,遇见了一个朋友,聊了两句。”
女子言笑晏晏:“我说怎么洗个手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聊完了赶紧来吧,我爸妈还在等你呢,别让长辈们等着急了。”
燕鸿雪“嗯”了一声,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说:“那我们回去吧。”
女子莞尔,燕鸿雪向我笑道:“那我们走了。”
我眼睛都没抬,也没吭声。燕鸿雪就这样挽着那漂亮的女子从容转身走了,费菡清看看他又看看我,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那么,我知道前因后果了,我会处理的。”我累到笑容都支不起来,拿下椅背上的外套,对费菡清颔首道:“我晚上还有个会,单已经结好了,点了几道招牌菜,还望费老师喜欢。”
我都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离开食味府的,车也开得凌乱无比,一路大脑空白地开到了家,停在地库里。我关掉引擎,坐在驾驶座上,安全带也没解,对着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地库,忽然很想笑。
我曾以为我拥有一切,我曾以为我已掌控命运,却原来什么也不曾真正拥有过,最终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烟消云散。
我心爱的女儿被流言蜚语从我身边推开,她会更愿意回到清静又尊贵的陆宅,而不是窝在我倾尽全力才能供得起的七十平小房子里。
我耳鬓厮磨的情人各自有光鲜亮丽的事业,接过了长辈们递来的赫赫权柄,也最终会有温婉贤良的妻子陪在身边,共同组成他们无懈可击的一生。
我在别人的流言里,是什么呢?凭绝佳皮相吸引世家贵女下嫁的平头小子?带着女儿生活身边却纠纷不断的单身父亲?我尽力给念念提供我以为的最好的生活,每个月拼命做课题,供养上万的房贷,就是为了把她送进最好的公立学校。可是她在那里却接触到了无数伤透她心的流言蜚语、猜疑嫉恨。
她本可以当陆家家主尊贵的孩子,陆家堂堂正正的大小姐,在贵族学校里过她本该有的生活,随心所欲、骄傲如一只小孔雀。
是我让她蒙羞了。
我捂着脸,撑在方向盘上,湿意在我指间蔓延,我没办法停止自己的眼泪。
我很努力地生活,可是我真的什么也留不住。如果没有我,安之岚和薄灯就应该是毫无罅隙的母子;如果没有我,昊苑现在应该还在南方快乐地生活;如果没有我,念念就会诞生在陆昊笙正牌妻子的腹中,生来尊贵万千,而不是跟着我挤在小窝里,忍气吞声受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承担不起的恶意,还要被我指责批评“傲慢冷漠”“不通人情”。
如果没有我。
陆昊笙和燕鸿雪早该结婚生子,无论是相敬如宾还是举案齐眉,总该是过着正常的生活。
我打开车门,摇摇晃晃走下车,一边流泪一边按电梯。时至今日,我这几年努力经营的美满生活假相忽然崩塌,这现实太过残忍,一下就打断了我本已不堪重负的脊梁。
我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小小的两室一厅,念念的书包还搁在沙发上,地上铺着我精心挑选的地毯和几个垫子,就已经把客厅挤得那么狭小。我颓然坐下,颤抖着手打开手机,拨出了陆昊笙的号码。
那边接起来,是念念的声音,她怯怯地喊我:“......爸爸?”
我尽量平静温和地问她:“念念,你喜欢舅舅家吗?是不是真的不想再回附小读书了?”
念念陡然欢快起来:“可以吗!我真的不想回去了,爸爸!我喜欢舅舅家!我想在舅舅家住!”
我咽下一口涩然的口水,嗓子有些嘶哑,勉力维持平静:“好,爸爸知道了。”
那通电话挂掉了,我看着沉暗的天色,实在是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我是泪失禁体质,但是本身性格并不软弱,很少哭出声。但是今日念念的这番话,当真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实在无法再撑起来了。
不知道枯坐了多久,手机又开始闪烁,我看了上面跳动的“燕”字,默然了许久,还是接了起来。
“然然,你在家吗?”
我“嗯”了一声。
燕鸿雪那边背景有点吵,大概是什么宴会、或者饭局之类。他语气很平,没有惯常的那种笑意:“你今天和念念的老师吃饭?是发生了什么吗,我听说念念不愿意去上学了,被陆昊笙接回去陆家。”
“嗯,附小不适合她。”我简短地说:“我想给她转学。”
燕鸿雪却没再讨论孩子,转而道:“那就好,你以后不要再见那个老师了,反正念念也不在那里读书。”
我有点倦怠,说:“费老师没做错什么,这和她没有关系。”
燕鸿雪顿了顿,说:“没有照顾好念念,就是她的问题。而且,她今天为什么握你的手?她和你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觉得这样太突兀了吗?”
“没有交情就不能握手,那么有什么交情才能挽臂呢?”我沉默了几秒钟,尖锐反问。
“你在介意什么?”燕鸿雪大概是蹙起了眉头:“这两件事能混为一谈吗?我在说你和那个费老师,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只想冷笑:“燕鸿雪,你是不是又把我当傻子了?今天那个女孩子,我以前从没见过,不可能是你什么世交青梅、或者旁系亲戚。你在管我?你以什么身份管我?”
他倏然沉默了。
我心头百般剧痛,但仍旧摆出最嘲讽的语气,哑声道:“......以别人的男朋友的身份?”
“不是你想的这样,然然。”燕鸿雪沉默半晌,平静道:“我现在过来见你,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不必。”我厌倦道:“床上你情我愿的事,我没想着要怎么样纠缠你。只不过如果你要结婚,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不想把自己卷进别人的笑谈里。”
燕鸿雪挂了电话,我扔开手机,更深地颓躺下去。直到气力恢复了几分,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去洗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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