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过程若晗之后,姜卿其实就没有多少想去追根溯源的想法了。
他之前有思考过,自己的生父会不会是濮阳越。但是将心比心,程若晗愿意和濮阳越在南方隐居这么多年,一定是有点感情在其中的。如果是和心爱之人的孩子,就算当时一时困窘,将他放在了越市济慈院,后来也没有一点点找回的想法吗。
那只能说明,他的生父不是濮阳越。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直接或间接伤害过程若晗的某个人了。姜卿不愿意去问程若晗,那不但会伤害程若晗,也只会让他显得更悲哀。
他和姜淼在锦市安静的生活就好。
但是,明天和意外,确实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财政研究院的工作不繁琐,每天按部就班上班干活儿就行。熬到了自己也评上职称了,就可以安排休年假了。姜卿看了看,今年自己的年假被排在了七月底。他打电话问了问姜淼的年假,看能不能一起回一趟南方,顺便给父母扫个墓。
姜淼对了时间表,很抱歉的和哥哥说不太行,七月底她们单位有培训,实在是走不开。
那还是等到过年的时候再一起回去好了。
姜卿有点遗憾的挂掉了电话,对着电脑屏幕的绿色壁纸开始发呆。姜淼谈恋爱以后,作为哥哥,他周末就不怎么过去了,既是给妹妹腾出空间,也是避嫌——他和姜淼毕竟是养兄妹,在不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外人看来,就是极为尴尬的关系。姜淼的对象怎么说无所谓,关键他自己要知道分寸。
正在发呆之间,屏幕又亮了。他看了一眼,竟然是一个傅字。
傅九舟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朝朝下周六过生日,我父母让我带她回老宅吃饭,卿卿,你愿意陪我们去一趟吗?
那必然是不愿意了。
姜卿想都没想,手指就要打出一连串的推辞。可那边好像提前编辑好了一样,直接又发来一长段。
“朝朝不愿意认别人当妈妈,我也没办法无中生有攀扯出一个人名。她同龄的小伙伴有时候会问,她口齿清晰的告诉对方自己有妈妈,只是暂时和爸爸分开了。我想你能不能来一趟,给朝朝做个证......她缠着我说这件事好久了。”
我就知道。
姜卿长长的叹气。虽然他态度很明确,一直都跟傅九舟说,傅朝不是他自愿生下来的,他的态度也不会因为傅朝而产生什么变化。但是,那毕竟是一个孩子,一个会笑会哭、活生生的孩子。
傅九舟的这个理由,他真的很难硬下心肠去拒绝。
他动了动手指:只是家宴吗?有没有其他来客?
傅九舟回得很谨慎:我父母、锦市这一脉的直系长辈,加上我七爷爷,你也认识的......可能还有两位军委的长辈,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和我爸是老战友,和亲叔伯没区别。
姜卿的手指就有些犹豫了。
那边叮的一声,发来一段语音。
姜卿就算不点开,也能猜到是什么。
但他还是点开了。
傅朝在那边怯生生的喊了两句“爸爸,妈妈会来吗”。
姜卿的手不由得就攥紧了。
阳谋......这是绝对的阳谋!
宴会当天,姜卿还是认认真真挑了一身体面衣服穿上。程若晗丢掉他,但最基本的体面是在的;他不想认傅朝,但是一样要保持傅朝的脸面。
三十岁不到,姜卿已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沉静的眼睛。脸还是那张脸,芯子却早已经死去活来了一遍了。
傅家老宅的大气磅礴不必再言说,就算是普通低调的家宴,也是灯火通明、往来忙碌。姜卿很谨慎的走到门口,就看见牵着手的两父女,就像有自动定位一样,齐刷刷的锁定他。
他心里又没忍住叹了口气,将包装精致的礼盒交到眼巴巴仰头看着他的傅朝手里,然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站起身跟傅九舟说:“门,我就不进了。你们先吃吧,我来送个礼物就走。”
傅九舟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姜卿,灯光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在深邃的眉骨下方落下阴影。即便是灯光那么暗,也能看清楚眼睛里的难过。
傅朝和父亲一样,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但是她也和父亲一样,得不到母亲的偏爱。所以只能胆怯的躲在大人的腿后,甚至不敢上前去抱一抱母亲的膝盖,请求他留下来。
不被爱的小孩总是对前进一步这件事格外怯懦。
姜卿转过头,一个多的眼神都没给,脸上无波无澜,往外走的脚步也很平静。他走过了大门,站在岗亭,等着警卫给他开门。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两父女一直站在他身后数步之遥,一声不吭。
一辆黑色哑光漆面的红旗也在等待岗亭开门,尔后保持一种极度均匀的慢速开进。姜卿站在路边,等它经过。交错的那一瞬间,闪灼的车灯霍然照亮了姜卿的眉眼。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微微别开了脸。
红旗开进去不到十米,戛然而止。
姜卿没留心,他只是等待红旗车经过了,然后准备走出门去找自己的车。
红旗车的后座被一把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衣的身影很稳重的一步从车上踏了出来。这男人的帽檐压得极低,灯光里更显得眼睛锐利如鹰;高挺的鼻梁弧度几近于无情,皮肤颜色很深,眼尾带出长期被日照的痕迹,看起来已经显得不年轻了。他身量很高,深蓝色的大衣极长,堪堪及地。两肩佩戴着三颗异常闪亮的星星,被金色的花枝包裹;军靴一尘不染,在灯影交错里显得格外锃亮。
“等等,年轻人。”
姜卿没意识到是在叫他,仅仅只是听到一把沉稳的好嗓子,所以回了一下头。但是就这一眼,他就对上了那个男人平视过来的眼神。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种岳峙渊渟的震慑感。他并没有蓄意做出威严、或者是冷漠的表情,但他整个人简单的站着,就像一只敛起翅膀的鹰,或者俯卧于地的虎。你不会因为这种顶级掠食者的平静而随意忽略,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惊心动魄。
姜卿指了指自己,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是的。”男人看起来很想往前一步,但是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带给别人的压迫感,所以拘束着没有上前。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踟蹰,沉吟了好几秒,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姜卿感到莫名其妙。但是这个男人带给他的观感实在是太好了,他决定礼貌的回答对方的问题。
在得到了回答后,男人还是往前走了一步,刚想说什么,傅九舟已经赶了上来,挡在男人和姜卿之间。
傅朝不见了,大概是被傅九舟交给了保姆。他横在二人之间,背对着姜卿——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守护的姿态——面对着男人,微微垂下头,以一种后辈的恭谦、但又不失主人翁的意识——很客气的问:“追叔,这是我的客人,请问您有什么要事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来为您解答。”
被他称之为“追叔”的男人目光在傅九舟面上淡淡的掠过去,仅仅是几息之间,他好似就看清楚了傅九舟和姜卿的关联,也看出了这隐秘而微妙的气氛下,傅九舟若隐若现的紧张。
他凝视了这年轻人几秒,忽然就淡淡的勾了勾唇角,这个简单的动作使得他的整个人都温和了起来,一瞬间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你在担心什么,九舟。”慕追淡淡嘲道,眼睛里流露出一点点对于后辈人善意的嘲笑:“带他进去,我们一起喝杯茶吧。我想,他也许有一些我想要的答案。”
他们的对话云山雾罩,但姜卿何等冰雪聪明。仅仅是慕追一个情绪复杂的眼神,他便联想到了千里之外悠闲度日——或许在颜夫人赶到南方以后已经不再悠闲——的程若晗身上。他不免有点头疼,但是显而易见,今夜他不可能紧闭着嘴走出傅家。
不该来的......他忍住扶额的冲动,苦笑着和傅九舟走了进去。
慕追在前面走得很平稳,姜卿心里叹了今晚第三口气,忽然手上一暖,旁边的傅九舟还是两眼直视前方的严肃表情,却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他的手握住了,默默地包裹起来,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安抚姿势。
姜卿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他也就没动了。
另一边,灯照不到的地方,傅九舟感觉到身边人的动作,嘴角无声的勾了一下。
一杯茶还没喝完,姜卿和傅九舟坐在桌前,已经听完了一个年代久远的爱情故事。
很朦胧,说不清是灵先开始还是肉先开始。总之这是一场几乎没有交错可能性的邂逅,伴随着一个年轻人走投无路的落魄,和另一个年轻人心血来潮的戏谑。最后结束得也很克制,先心动的人最终守住了自己的承诺和风度,带着掩饰不住的狼狈转头离去。
......麒麟儿真是妲己先天圣体......
姜卿端茶挡在嘴边,假装啜茶,实际上是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的无奈。傅九舟看了一眼心爱之人,回想起来自己“把承诺当放屁和毫无风度”的行为,难得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狼狈。
“追叔一生未娶......”傅九舟低声在姜卿耳边道:“也没有孩子,要不要说,随便你。但是他当年没给......岳丈大人带来麻烦,想来现在也不会。”
他说到“岳丈大人”的时候一气呵成,一点磕巴都没有,自然得像在喊他自己的爹。
姜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傅九舟一派坦然,姜卿于是对他现在的新的脸皮厚度又再次肃然起敬。
慕追的语气还是很温和,却如一个炸雷般把姜卿炸得一激灵:“我知道朝朝的身世。”
两个人瞬间腰一直,坐得笔正,心里转过同一个想法: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
慕追还在说:“只是我基本不出现在非办公场合,所以也一直没见过朝朝。前后联想,很多当年的疑团,现在也能猜得七七八八。小卿,你只需告诉我一句话——他,是不是?”
是什么?姜卿懵了。是不是,您跟他朝夕相处一个月不知道吗?过了三十年,来问我啊?
姜卿的确想不到,自己那位狡猾得像只狐狸的爹,三十年前是以一种什么匪夷所思的方式把年轻气盛的慕追糊弄过去的。他如果看过一部电影叫《蝴蝶夫人》,大概也能明白。可他心理上是个纯粹的大直男,对这种带有性少数元素的文艺作品从来敬谢不敏。
他心理这么想,脸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十成十的神情。慕追只看了他一眼,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苦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
傅九舟倒是看清楚了这其中的眉眼官司,看了看姜卿,也不禁发自内心的同情起了慕追。他心里有多少对自己违法行为的暗自庆幸暂且不提......率先打破了这一片寂静:“所以,您现在是怀疑卿卿......?”
“刚刚小卿说过了他的出生年月。”慕追淡淡道:“往前追八个月,正是我和若晗在西南分别的时候。至于他说自己来自越市......”
慕追神色不明的冷笑了一声,笑得房间里另外两个人感觉脊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那是因为濮阳越的越,就是越市的越。”
好浓的一缸三十年的老陈醋......
傅九舟坐得笔直,知道自己即将要大祸临头,但是他向来是这个做了之后死不悔改的性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在想:知道人肯定是去找濮阳越了,怎么不敢去见?一拖拖了三十年,那么轻而易举的放手了,就为了遵守所谓的君子风度和承诺?老婆吃不到嘴里就永远是别人的老婆,怪不得一个人郁卒的在川藏线上守了三十年......
慕追看着姜卿,眼睛里全是温和如水的暖意,也许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也许是堆叠的愧疚和父爱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小卿,你愿不愿意常来看我?我就住在西二环附近,院子很大,足够你常来住。对了,你可以把朝朝也带来。不过,你为什么没和九舟结婚呢?是因为他家里,还是——”
他的眼睛落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傅九舟身上,蓦然冷了下来:“还是因为你不愿意和他结婚?”
姜卿倒是神色如常。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他也算是修炼出了“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本事。他顺着慕追的眼神看了一眼傅九舟,下意识又把茶盏端起来,掩盖住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和自然流露出的笑意。
“......您误会了。”他彬彬有礼道:“我们是自然的感情破裂。”
慕追一怔,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傅九舟已经忍不住开口:“没破裂,现在是单方面追求。我对卿卿没破裂过,您别误会。”
姜卿放下茶盏,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苦涩。原来这么多年,傅九舟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处了个脾气比较冷的对象,就连两个人闹到这种地步,他也坚信自己自己是被分手了。
他是真心实意把自己当爱人在看,可是建立在强奸、欺骗和暴力的基础之上,怎么能算一段正常的恋爱呢?在姜卿的心里,那始终是一段痛苦而迷茫的回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谈了一段感情,顶多现在只能做到不把傅九舟视为仇雠罢了。
慕追又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语气很平淡:“九舟,你跟我来。”
......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姜卿因为一夜好眠,出门的时候神清气爽。他刚洗漱好,就看见傅朝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怀里抱着自己的小书包,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默不作声的看这边。
姜卿朝女儿招了招手,傅朝噔噔噔跑过来。他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朝朝怎么还不去上学?没人送你吗?”
傅朝摇头:“本来应该是爸爸送。”
姜卿知道她口中的爸爸是傅九舟。
傅朝又继续道:“爸爸送不了了。”
姜卿有些迷惑的蹙了蹙眉毛,但孩子上学比较重要,他说:“那我送你吧。”
傅朝笑起来,颊边两个梨涡甜得像盛满了清酒:“谢谢妈妈。”然后她又扭头往另一头喊:“爸爸,妈妈答应送我上学了,应该也可以送你去上班,你快出来吧。”
姜卿莫名其妙的往那边看,在院墙后面,慢慢地蹭出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傅九舟,左手用石膏打着绷带挂在身前,一副想看他却又实在觉得丢人所以不好意思走过来的样子。
姜卿瞬间明悟了,慕追和傅九舟突然的消失是什么情况。他没忍住,以手成拳挡在嘴边,却也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傅九舟看到爱人真心实意的笑容,顿时更郁卒了。
“追叔说这次先讨一部分账,不能耽误我工作,等左手好了再慢慢算后面的。”他说着说着,眉宇里就流露出一股半真半假的委屈:“卿卿,你能不能过来住几天?我实在开不了车,也接送不了朝朝。”
姜卿牵着傅朝,不疾不徐的往外走,语气很悠闲:“我不知道,再看吧。我也有工作,你最好还是再找一个人帮忙。”
没有拒绝就是可以同意。傅九舟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瞬间就窜了上去,死皮赖脸黏在爱人和女儿的影子后面,开始絮絮叨叨的诉说自己昨晚的不幸,以及慕追下个月还要来傅家约他“喝酒”的安排。
一轮火红的朝阳,将将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将三个人长短不一的影子在草坪上拉得很长,疏疏落落,却又隐隐约约的搅合在一起。
好似再也不能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