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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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公公把人领进屋后,细心关上了门。殿里悄无人声,光线还算充足,可以看清外间植着的几棵冬梅盆景,鼻间萦绕着淡淡幽香。
顾昀在门口站了好半晌,见侍卫没有离开的意思,知道自己走不成了,才抬脚朝里屋而去。左右寻了一圈,又经过暖阁,发觉小屋子里头暖意融融,火墙烧得滚烫。
他犹豫片刻,定了定心神,刚踏入暖阁内,便不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拉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那人一手搂了他的腰,偏头含住他一边耳垂,湿漉漉的,也痒痒的,顾昀一时不适,扭着脖子避开了他的唇。
一声“子熹”被堵在喉间,长庚顿了顿,掐着顾昀腰迫他转过身子,一手掰过他下巴,终于在密不透风的暖阁中,望进了朝思暮想了半年之久的一双眼里。
陌生,淡漠,不解,还有被埋进深深角落里一点看不懂的情绪,像突然被撕扯开的隐秘伤口,分毫不差地落进了长庚的眼底。
这般姿态,加之顾昀不适时的沉默,不是无理取闹,也没有想象的疏离,长庚的心没来由一慌,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子熹,你说说话。”
顾昀垂下眼,躲开了他炽热的目光。
长庚不耐,一下没沉住气,低头咬上眼前两片薄唇,想用亲密无间来消除心里泛上的焦灼,“怎么两个多月没给我回信?回来了也不看我一眼?”
顾昀没躲,静静站着,任他长舌撬开齿关,细细舔舐着自己的唇舌。扑面而来的气息熟悉至极,温柔又侵略地将他包裹其中。
“是路上累着了吧,刚刚我早想下朝让你能过来好好休息,久是久了些,但应归你的功和应受的赏必是不能少的。”长庚说到这,瞧了瞧顾昀的神色,笑道,“我们的小将军,现在可是大梁第一功臣。”
顾昀眨了眨眼,视线落在长庚的脖颈处,他捏紧了袖中的手,轻声开口道:“太子在哪里?”
长庚的笑容凝在脸上,抱着顾昀的手松开了些。他的心上人一走就是大半年,期间几度没了消息,回来后不冷不热,张嘴第一句话问的还是别人。
他按捺下心中隐隐的火气,去牵顾昀的手,“怎么突然提起他?”
“十日前,前太子李丰薨于帝都天牢。”顾昀的指尖冰凉,说这话时身子微微发着抖,“此话可有假?”
长庚特意叮嘱了丫鬟,屋内的炭火烧得旺些,可这会儿顾昀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像整个人坠入了冰窖。长庚低头搓着他的手,“不假。”
他的嗓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冷血,也无情。顾昀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此事和你有无关系?”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况且他已认罪,有罪当罚。子熹,你累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行吗?”
“他何罪之有?”顾昀一扫先前的沉默,咄咄逼人道,“先帝去后立马被押入狱,太子之位不保,苟且落魄不够,还被迫自毙于牢中,你敢说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住嘴!”长庚低吼一声,死死盯着他。这话全是气急攻心条件反射地喊出口,看到那人被吼得一愣,长庚立刻便后悔了,心里慌得不成样子。
“太子知道吗?他的弟弟亲自迫先帝改遗诏废储君,费尽心思地篡权上位,后又深恐其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干脆以谋逆之名暗中杀害以绝后患……”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长庚打断他,眼底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痛。
顾昀的视线缓缓上移,第一次主动与他对视。长庚看清了,他眼里不知何时漫上了层湿意,嗓音也如哽咽般艰涩道:“陛下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借我做的筹码?”
顾昀是在回京路上听闻的消息,先前一直想不明白长庚一介无足轻重的闲散王爷,是如何收拢各路人心后黄袍加身的?问题一旦牵扯到自己身上,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手上有安定侯和玄铁虎符,谁人都要忌惮三分,何况彼时元和帝行将就木,怕是闭眼前都想不到自己抚养长大的乖顺皇子有如此虎狼之心。
而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被人带离安逸的江南,一腔血热地破釜沉舟,心掏了出去,身子也伤痕累累,兜兜转转,回头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颗夺权上位的棋子,可有可无。
“是不是?”顾昀厉声逼问。
“是。”长庚面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说道。
顾昀本就有所猜忌,此刻听到他亲口承认,心仍是不免颤了两颤。他抬手抚上长庚的衣襟,声音轻轻的,“陛下这身龙袍,穿得可心安?”
暖阁逼仄的空间压得他喘不上气,好似下一秒就会气断而绝,顾昀正欲抽手离去,冷不防被人握住了腕,力度之大让他甩脱不开,只能忿忿斜起一双桃花眼怒视着长庚。
“子熹想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可为什么不听听我想告诉你的呢?”长庚似笑非笑,无端让顾昀感到一丝危险悄然而至。
“你还记得江南遇刺一事吗?”他缓缓开口。
顾昀怎么会忘,那一夜他受人威胁,又在仓皇中向眼前的人表明了心迹,可不知他为何旧事重提。
“子熹当真以为,一个能避过芍春院众多耳目的外来死士,杀人动机如此明确,能蠢到分不清江南水军的将领和风尘之地的常客吗?”
顾昀微怔,急急道:“你什么意思?”
长庚不答,继续道,“你下江南也有几年的光景罢,要真是那饭桶将领的仇家认错人而对你下狠手,怎么偏偏挑半年前才暗中动作?”
半年前,正是西域悍匪叛乱最猖狂之际。在江南几年都没什么人知晓的顾昀遭逢暗杀,一直不见踪迹的钟老将军突然露面,他也看似极其自然地顺势回了京,在朝廷上下的瞩目中挂帅西征。
细细捋来,从前被埋在心底被他刻意忽略的不安重见天日,因长庚三两句话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他总觉得从江南到京城,一切进行地太快也太顺利,就像有只手冥冥之中推他前行,这感觉竟没有一丝差错。
“死士眼睛不瞎,他从始至终的目标都是你顾昀。”
有人在他刚有回京的想法前,已经开始迫不及待想杀人埋骨。后知后觉的恐惧从脊椎骨一路泛上心尖,他双腿一软,勉强撑住长庚,轻声开口道:“你从何而知?”
长庚抬手抹去了他额间冒上的细汗,“我先前便有所怀疑,直到在天牢里听我那亲哥哥亲口承认,才落了实据。”
“你、你的意思是……”顾昀睁大了眼。
“是。你口口声声冤枉入狱的前太子,正是此事背后的谋划者。”长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惊慌失措,嘴角带了点让人不寒而栗的浅笑。
顾昀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仍然无法相信,在江南看似平静的几年,竟一直有杀意在伺机而动。“太子又是如何下的狱?何来篡夺军权的罪名一说?”
“钟老将军或许与你提过,大梁的废弃兵甲早几年前便暗渡陈仓流入了西域和北蛮一带,先帝那时便有所觉察,特令我私下侦办,此事牵涉众多,其中关系盘根错节,但玄甲离不开紫流金,这场买卖一定与大梁地下的紫流金黑市脱不了干系。”
“而我的人探到,太子与黑市几家商户一直有秘密往来。他手下有御林军我不好动,可治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客商还不算太难。”
长庚的声音沉沉,在阁内听起来显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敲在顾昀的心头,让他震惊之余还有些无地自容。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抓上长庚垂在一侧的袖摆,却被面前人不着痕迹地避开,松开他的手腕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被拉开,顾昀的呼吸通畅了一瞬,但很快又被铺天盖地涌来的深深懊悔逼得整个人慌乱起来。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消息之所以半真不假……”长庚停了片刻,“我答应了先帝,至少不会让李家为千夫所指。”
太子是大国紫流金地下黑市的一方巨头,因私贩兵器让匪敌有了可乘之机,以至边陲民不聊生,四境以外虎视眈眈。这要是公然处刑,安一个叛国贼的罪名都是轻的。
可顾昀此刻根本不在意亡人的名声保全与否,两个月来压在心里的巨石轰然倒地,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只知道自己此番是真的犯了错。
“对不起……”顾昀有些无措地脱口而出道,脑子里混乱一片,他不敢去看长庚的眼睛,只急急抓上他的前襟,踮脚想吻那两片唇。他的指尖微微颤着,嘴下毫无章法地胡乱舔舐,似是想用意乱情迷来掩盖未经思考的冲动与自责。
他对眼前人的担忧视若无睹,自以为是地恃宠而骄,前一刻还承着这人事无巨细的好,转身就不分是非黑白先给他判了死罪。
他顾子熹何至于糊涂至此。
长庚站着没动作,任津液沾湿嘴角,却迟迟未启唇纳入他湿软的舌。许是如何也得不到同往日一般热烈的回应,少年眼里流露着慌不择路,情急之下竟偏头去勾皇上的耳垂,舌尖无助地打转啃咬,手沿着明黄龙袍一路往下,毫无廉耻地握上衣袍里熟悉的龙根,一副失了面子也要引人跌坠情欲泥潭的模样。
“你启程离京时,我没有及时告知,是不想扰乱了你……”长庚的嗓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别说了……”顾昀打断他,眼尾红了一片,“是我,长庚哥哥,是我错了……”好似一切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只有反复的肌肤相亲才能让人得到些许慰藉。
不出所料,手里的柱身在刚抚上去没多久便硬烫了起来,灼着他的手心。顾昀的唇辗转游离至雪白的脖颈,刚要挑弄那凸起的喉结,身子却被不轻不重的一道力慢慢推开。他不死心,颤着身子又要贴上去,懊恼地像一头莽撞不知轻重的小兽。
小兽被隔在半臂外,被惩罚似的讨不着半点儿轻抚与爱宠。而那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在暖阁内响起,当场让他泄了满身的气力。
“侯爷乏了,朕让人扶侯爷下去休息。”
沈易发现最近的顾昀有些奇怪。
每日依然是天还没亮就跟着文武百官按时定点地上朝,但以他这么些年与顾某人朝夕相处的经验来看,这人一贯漫不经心的外表下,有着别人难以窥见的憔悴与心不在焉。
脸上也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近看眼下还有散不去的淡淡青紫,只是惯常被眉梢的笑遮盖,让人惯常忽略了去。
他原以为是因剿匪那次受了伤,这人又不听劝千里迢迢地赶回京,还未好全的身子旧疾复发,损人心气,可等他把大夫亲自请到侯府给顾昀从头发尖儿到脚趾都完完全全看过一遍后,那老眼昏花的大夫硬是信誓旦旦称侯爷年轻气盛,身子硬朗,早已恢复了气血。
沈易不信邪,送大夫离府时再细细一问,老人家颤巍巍抚着白花花的胡子,摇摇头道,若大人没看错,那只能是侯爷自个儿的心病了。
心病这种,难医。得找到病源对症下药,是人是事是物,还需上点心观察一阵子,急不得。
沈易点头称是。回屋时一路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屋里那位叫天应叫地也灵的大少爷能有什么揣心里头放不下的事情。再抬头看一圈荒寂没啥人气的侯府,脑袋终于灵光了一回。
侯府对比起江南的红梅阁,委实过于安静了些。
曾经隔三差五就要登门问候一番的人如今当了皇帝,日理万机,登基后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叫下头新旧交替的朝堂官员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他九五之尊的本人自然是无空暇关注其他,可顾昀回京快足月了,从没见皇上主动召他入过宫。上朝时顾昀倒是在人群里一直盯着他家陛下看,但龙椅上的那位不知是避嫌还是怎的,始终没给过一个眼神。
两人间的气氛微妙又不同寻常,别人参不透,沈易却看得懂。
他听着屋里时不时响起的飘散凌乱让人胆肝俱裂的笛声,默默下了结论,顾子熹这厮肯定是做错了事把人惹生气了,还不懂怎么哄人呢。
可还没等沈易思考出对策,好缓和两位之间似有若无紧绷的关系,他便从亲爹口中听得,从不打理后宫的新皇太始帝突然问起女官在选的秀女,心血来潮一般,此番什么大张旗鼓的消息都没放,正在宫里的延春阁前亲自钦定大梁的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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