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己是真的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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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八点,又是掐点准时到。”一个星期后夏彦手上多了块手表,他向我展示,“感觉怎么样?”
我打量了几眼,实话实说,“还行吧,不过你为什么突然买表?手机不是挺方便的吗?”说完,我像平常那般悬空坐下看向他。
“当然是为了等你,”他点点表面,笑着看向我,那两颗小虎牙便迫不及待地露出尖角,将我的目光都吸引到面前人的身上,“数着秒数能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不得不说这句话有点受用,我耸耸肩,手支着下巴,“要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们来晚点,哪有像你这样天天盼着死神来的?”
夏彦勾着嘴角,身子也微微前倾,眼睛与我平视。从窗外不请自来的阳光在他眉宇间灿烂地跳跃,风穿过他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脸颊上,我好像能再次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薄荷味。
“我可不是盼着死神来。”他的眼里映着我,还有其他的色彩。
“嗯?”我眨眨眼装作走神的样子,极力掩饰自己失控的心跳,甚至移开看眼,不敢直视他,好像有点不妙,我有些头疼地想... ...
“今天我们出去逛逛吧,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夏彦打量了一会坐回去。像是为我解围,他转移话题继续道:“对了,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到人间玩过了?”
我垂下眼陷入沉思,好像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我永远停在二十一岁,醒来后便被告知自己有成为死神的可能——
“恭喜你!”一位中年女人眼里漫着笑意,见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拍拍我的肩解释道:“你有资格去参加死神实习啦!”
“啊?死神?”刚醒来的我还在状况之外,脑海里只有关于自己的一点记忆,其余什么都不记得了... ...
“是啊,你可要把握机会,毕竟当了死神后会有很多特权。”说完,面前的女人后退一步悬空坐着,姿势很是惬意。
“等等,冒昧问一下,我这是死了吗?”我伸手指着自己,还想说什么时,怀里被塞了一本书。
“知道你的想问的很多,先把这本书看了吧,看完还有什么问题再问我。”女人伸出涂了艳红指甲油的食指点了点我怀里的书,随后像是变戏法般,手悬空一抓一转,张开时掌心多了几颗坚果,“要吃吗?虽然现在我们尝不出味道了。”
我先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坚果,想了会拒绝道:“不用的... ...谢谢你。”随后我接过书,瞟了眼书名——《死神指南》。书壳是红色的,整个封面只有这四个烫金大字,没有作者,没有出版社,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给人感觉十分庄重严肃。打开书,没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正当我有些郁闷,准备研究这一堆厚重的白纸时,一缕白烟从书里飘了出来。
白烟先是化为死神指南四个字,没一会像被风吹散开来。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白烟又聚拢,像是被装进一个球型的罐子里,若浪般翻涌着,渐渐的,一个轮廓变得清晰——是一个白色的骷髅头。
我的视线随着骷髅头慢慢飘到书上,被吓得不敢动弹。
我捧着书不知如何是好,抑制住想要立马合上书的手,朝对面投去求救的目光。那女人怀里多了一袋坚果,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茶杯,她感受到我的视线,只是抬起拿着杯子的手,示意我继续。像是看不到那骷髅头,她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但房间里我没有闻到一丝茶香。
我这才意识到,房子给我的违和感是什么,这里虽然有生活的痕迹,但依旧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我感受不到冷暖,味道,甚至摸被子就和摸着书的触感一样,只知道自己碰到了个东西,至于是什么材质,平滑还是粗糙,柔软还是僵硬,这些都无法分辨。
“你好。”那骷髅头似乎不愿被忽视,开口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缓慢闭上眼,在内心里祈祷一定得是自己的幻觉和幻听,毕竟现实里谁会手里捧着个能说话的骷髅头。
“这位小姐,在别人问候时,闭着眼是很失礼的。”
看来是真的,我近乎绝望地睁开眼,安慰自己道,起码这个骷髅头很懂礼貌,不是吗?
“你好。”我深呼吸,低着头小声蹦出这两个字。
“请问我有什么能为你解答的吗?”骷髅头说话时会活动他的下颚,我即便隔着厚厚的书也能感受他的动作,有时他上下面的牙齿会碰到,然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得不承认,这些被恐惧放大数倍的动静一点点挑拨着我的神经,那一刻我从未想到,以后自己居然会习惯这吓人玩意的存在,甚至无论生活亦或工作还离不开他。
“你能换个地方吗?”现在想来,当时我的语气里除了害怕,还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嫌弃。
“这可真是冒犯的请求,很抱歉我无法离开这本书,离开的话则无法为你解答任何疑问。”
“这... ...这样啊。”我有些尴尬地撇过头,试图让自己忽视面前这玩意,“那能问下我现在是什么状况吗?我为什么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有死神实习期... ...”
“你不要急,问题一个个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面前的骷髅左右摇晃着,总让我有种他会把自己摔下去的感觉。
“好吧。”我叹了口气,抬眼偷瞄了下面前的骷髅,却发现他化作了一只白猫,正悠闲地舔着毛。见我一脸诧异,他停下动作解释道:“觉得你害怕,于是今天破例变成这样,但还是希望你能尽快适应,因为明天就不会有可爱的小猫了。”
“谢谢你。”这是我死后感受到的第二份善意,像暖流一点点将心口填充,不安焦虑慢慢消散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花了多长时间,但基本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了。比如,我现在的确是死了,自杀身亡,没有记忆或者只记得一点都是正常的,因为要防止个别死神会为至亲之人篡改资料文件。
一般来说,自杀后的人会比自然死亡的人更难转世投胎,然而也会有些幸运儿,比如我,会被选为死神实习生。成为死神后只需工作几年或者十几年,便有机会转生。但是,若没有成功,不仅会失去死神的一些特权,还有可能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在人间流浪。
正如刚刚所说,成为死神,甚至死神实习生都会有些特权——会有独立的住所,能凭自己的意识碰到一些东西,或者凭空变出一些东西,能够瞬移... ...不得不承认,大部分很像是在变戏法,但在工作时却非常便利。
然后是死神实习期,这期间我要参加大大小小共二十三次考试,为此要背十多本书,做上千道题。谁能想到人死后居然还是逃不过考试以及题海战术呢?前二十二次是笔试,最后一次则是为期三个月的考核,若这些都通过了,那我便会成为一位真正的死神。
在为期一年多的备考阶段,我一直都待在分配的单间宿舍里,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骷髅头叫醒,让他抽几道题帮我回顾一下之前的学习内容。之后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通过了那大大小小的二十二场考试,而现在终于到了最后的考核。
我对夏彦的邀请心动了。因为他还要打点滴,所以早上我们一起看了会书。用过午餐后,我在病房外等他洗漱整理完一起出院。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都能很快融入进去,一路上碰到过的护士医生他可以立马叫上名字,并和别人聊上几句。而我则抱臂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十分新奇。要知道,将近两年我只和自己的组长说过话,哦,还有那个像是智能AI的骷髅。
“很可惜,他们看不到你。”他说这话时,未名的情绪从眼底划过。
我挑眉笑道:“他们也不会希望看见我的。”说罢我拉着他的衣角向前走,催促道:“不是要出去玩吗?就几百米的路你耽搁了将近半个多小时。”
“哪有那么夸张,”他笑着低头看向腕上的手表,表情一僵,嘀咕道:“还真是... ...”
“我们去哪里?”
“先去地下停车场。”他牵起我拉着衣角的手向前走,手心传来热度的一霎,混着消毒水的薄荷味再次萦绕鼻尖,淡黄的阳光带着微灼的热意似纱般轻落在皮肤上。洒在地板上的阳光被窗户分割成均匀的小方格,夏彦的影子闯入一个个格子里,融入其中,变成一张照片,一幅画,亦或是一圈胶卷。
到了尽头我不自觉回头看,生怕走得太快将影子遗落在哪副相框之中,也顺便找下自己的影子。如果可以,希望这走廊能再延长些,或是面前的人走得再慢些。
“叮——”电梯到了,夏彦握着我的手走了进去,热度从他掌心传了过来,密闭空间里的空气被带动着也有上升趋势。我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试图将脸上的燥意消去。
还好负一楼很快到了,电梯打开,一阵凉意迫不及待涌了进来,将燥热的空气和我脸上的温度都压了下去。
夏彦带着我穿过一辆辆轿车,最后入眼的是通体全黑的机车,它就静静立在那里,像是在梦里沉睡。一柱白炽光从顶端打下,从漆黑的机甲上折射过来,在夏彦脸上晕开。
“它叫黑豹,是我自己改装的。”我闻声望去,发现面前人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像是小孩子和别人分享自己最喜欢的玩具。
“嗯,很帅气。”这是实话,我仿佛能看到一只黑豹优雅地伏在地上,悠闲地舔着爪子顺着毛,微微侧头便能看到背部几乎完美流畅的线条。
听到我的夸奖,夏彦眼里的情绪不再藏着,语气与嘴角一起上扬,“那当然,光是设计就花了我好长的时间。”明明都二十四了,但面前的人只要笑起来,少年气便会从的他眉角,眼底,或是那两颗可爱的虎牙溢出,他就像是被时光给遗忘在了十八九岁。
他拿出一个头盔晃了晃,“你会戴吗?”
我摇摇头,他便走了过来,先是将我脸上的碎发拈起,再把头盔轻轻套上。“合适吗?”他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头盔,像是被蒙了一层传入耳里,我轻轻“嗯”了声。
“你说在别人眼里,会不会是我身后有一个悬浮的头盔?”他打趣道,又伸手将我的头盔微调,“我可不想上社会头条新闻。”
“放心,不会。我只知道再这么磨蹭下去,一个小时就要过去了。”
“知道啦。”夏彦翘起嘴角动作熟练地带上头盔,调整了会便跨上车,头朝后点了点,“上车吧。”
我跨坐上车,从后视镜上发现自己的头盔居然是粉色的,左上角还有个可爱的蝴蝶结。像是发现我在打量头盔,面前的人开口道:“喜欢吗?”
“你的品味... ...还真是直男。”我想了个比较委婉的词。“啊?我觉得还蛮可爱的。”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夏彦微侧身子,左手掌着车头,右手伸到我头盔左上角上点了几下,“尤其是这个蝴蝶结,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叹口气,略带敷衍,“好吧,那就还行。”
“那后座的乘客请系好安全带!”得到肯定后他的语又变得轻快,像是在空中跳了一圈后才落入我耳里,我的嘴角也止不住地翘起。
我眨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环住他的腰,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热度和跳动。头盔应该是被洗过,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薰衣草香。
摩托车发出一阵阵轰鸣,像是豹吼,雄厚有力。“抱好了!”话音刚落,车便若紧绷的箭射发出去,因为惯性,我身子前倾贴在他微弓的后背上,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夏彦好像身子僵了下,又慢慢放松下来。
我们从地下车库出来,阳光毫无阻拦地洒在身上,灼热感被迎面呼啸的风带走了些。他驶向树荫处,凉意多了几分。那些不规则的光影在机车,头盔,身上切换着,又随着景物行人被远抛在身后,唯有夏彦的影子与我们紧紧联系着,没有分离。
夏彦车技很好,他只需要微微侧下车身,将油门往后一拧,便可以轻松地超越一辆又一辆轿车,留下扬起的尘土与轰鸣。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面前的人扯着嗓子问道,怕我听不清他减速又喊了一遍。
“暂时没有。”我也扯着嗓子回答,“你呢?”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我在风中捕捉到了一丝笑意,心里不免有些期待,“好啊。”说完,耳边的风又大了起来,我们越驶越远,慢慢的只能看到无尽的公路,山坡以及车辆。
夏彦向左拐进了一条蜿蜒盘上的公路,速度不断增加,我有些害怕地抱紧了他的腰“你小心点啊... ...”
“放心。”这人嘴上这么说着,动作却大胆的不得了,拐弯时车身一次比一次压得低,速度也一次比一次快,我在后座不敢松劲,怕下一秒在某个弯道上会被甩了出去。心狂跳不止,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抱怨几句,因为那声音都快要压过耳边的风声了。
在我快要适应的时候,车速慢了下来最后稳稳停住。夏彦一只脚踩在地上,拍了拍我的手,“好了,到了。”我从车上下来,将头盔摘下放在车上。
夏彦也将头盔拿了下来,晃晃脑袋,棕黄的发随着动作在空中摇摆,有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流下,被他抬手随意抹了去。面前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瓶水,拧开瓶盖递到我面前,“喝吗?”
“谢谢。”我接过抿了一口,皱眉看向手里的水。
“怎么了?”见我表情有些怪异,夏彦停下动作看过来,“水里是有什么吗?”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死神是不需要这些的,刚刚抿的那一口,完全感受不到水在口中流动... ...想到这里,我伸手抓着夏彦的手臂,不管对面人一脸复杂的表情,仰头又喝了一口,是薄荷味的苏打水。
“好喝。”我朝着他隔空干了个杯,继续一口口抿着,味蕾沉睡太久,尽其所能将味道放大数倍,像是要把这些留在脑海里。
他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好喝就行。”
“夏彦啊... ...”我戏谑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头顶向他示意道:“你这里有几根头发挺别致的。”
一句话让他变得慌乱,立马低头看着后视镜,试图将那叛逆的发丝压下去。尝试多次失败后,他手压在那处有些挫败地看向我,“这头发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
说罢他将手移开,一撮头发立马翘起来,彰显着它的与众不同。“挺可爱的。”我伸手拨了拨,头发在空中摇摆了几下,顺滑的触感缠绕在指尖。
“可爱什么的... ...”他有些别扭地侧过头,声音越来越小,让我不得不凑近去听个明白。“你不喜欢被这样夸吗?”我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观察面前人的神情。
“也不是啊,”夏彦挠了挠微红的脸颊,眼神飘忽,“就,一般夸男性不都是帅气之类的吗。可爱像是夸小孩儿一样... ...”说完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拧开水掩饰性地喝了几口,喉结上下滑动,画着一道又一道好看的线条。
“嗯,也很帅气。”我盯着瓶里不断减少的水,“但可爱和帅气又不冲突。”他不自在地咳了声,又轻轻“嗯”了下当做回答。
“话说,这里的风景不错。”我们在山腰上,位置刚好,低头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原貌,抬头便能看到向地平线蹒跚爬去的落日,粉与橙相间的天空。
我侧头看向夏彦,暖橙的光在他发丝,睫毛上跳跃,珊瑚色的眼平静地望着前方,他像是沉浸在什么回忆中,也可能触景生情,那唇瓣分开又闭上,最后一声叹息落下散在风中。
我伸手想去触碰,却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和他一样看着远方发呆。天慢慢暗下来,若碎钻般的星星闪烁点缀着,一弯月躲在似纱薄的云后,只露了尖尖一角,这让我不由想到夏彦那两颗小虎牙。
城市被点亮,从这里看下去像天上的银河落到人间。
“你经常来这里看风景吗?”
“是啊。”他后腰靠着机车,仰头看着天空,那双珊瑚色眸里倒映着一片星河,“这里能看到最好的风景。”
我学着他的动作,“嗯,是很不错,我喜欢。”
“那说明我眼光好!”夏彦侧过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少年气再次扑面而来,我点头应和“是挺好。”说完,与他对视的瞬间,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定键。珊瑚色眸里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薄荷味与热气一点点将我包围,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落入一个微热温柔的怀抱里。
“‘’,谢谢你。”夏彦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他吐出的气息亲过我的耳,将星星点点的燥意一路引燃至胸口,心里膨胀感越积越多,最后到达一个极限,化作苏打水的气泡冒出,炸破。
完了。这是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之后大脑像是卡住了,只记得些零碎片段。回去的路上,车速很慢,风也很温柔,但脸上的热意和胸口酥麻的感觉却还残留着。
“对不起啊,今天占用了你下班的时间。”夏彦先是替我将头盔慢慢取下,动作轻柔地梳理着我散乱的发,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看了眼手表,发现自己看不出几点,纠结了一会还是放弃了,便随意挥挥手,“那我下班了,明天见。”
“明天见!”轻快的语气扰得我心烦意乱,脚一跺化作烟回了家。
一晚上脑里都是夏彦的模样身影,挥不去,赶不掉——
我想,自己是真的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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