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惑地抬头,“陛下今日,不要臣么?”
-----正文-----
允元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脚,从他的怀中抽了回来。
她揽紧了长衣,像是有些寒冷,声音也压得低沉:“你回去罢。”
杜微生没有动。
允元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的?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她不再能从这个男人身上享受到她过去最沉迷的欲望的欢愉?是那庭院里的一顿饭吗?还是更遥远时候的一杯酒?
“杜子朔。”她加重了语气,叫他的全名。
他惶惑地抬头。“陛下……”两片薄唇一开一合,声音如风送浮冰,“陛下今日,不要臣么?”
允元有些不耐了,伸手一拉他的衣带,迫得他与自己在咫尺之距对视。可他的目光却仍丝毫不错,像迷漫的山雾中安静流动的清泉,泉水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咬住唇,依偎到他的颈窝边,却没有当真依偎上去——她只是稍稍侧首,对着他的耳朵道:“是你,你想要朕么?”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直挺挺地跪着,注视着前方飘飘荡荡的床帘。他缓缓道:“臣想要,但不敢要。”
她坐回原处,有些不解地笑了。这个男人,说的话,做的事,都像在打哑谜。她曾给他一些最难回答的问题,他都能答得很好;但到这种穷极无聊的简单问题时,他却绝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了。
“你知道吗,”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说这句话,“徐尚书就不会像你这么矫情。他想要朕,就会自己脱了衣裳在床上等着。”
允元立刻就看见他的眼神骤然紧缩了一下。她刺激到他了,她很满意。
“朕今日没有心情。”她道,“突厥国书的事,你和林学士一同参详即可。退下吧。”
杜微生不再固执,低头收拾了水盆毛巾等物,便一声不吭地退下,倒像是有了几分脾气似的。
她看得好笑,又不明白为何好笑,自己仰面躺倒在床上,一时间发现这龙床竟有这样的大,像一团裹住她周身的柔软白云,云上只有她一个人,又清净,又孤单。她闭上眼,回想杜微生方才那一丝一缕的表情,他说他偏要得寸进尺的时候,她险些害怕了。
只好在他最终并没有真的得寸进尺,所以她到底没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晚她独自就寝,又梦见了五年多前的遥远旧事。父皇崩逝之后,哥哥对她说,要赏她一些好东西。她开开心心地去了,在那座空旷的大房子里,有四个陌生的男人在等着她。
黄嬷嬷槁木一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她的疑问与请求置若罔闻,径自离开了。
大门訇然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
傅掌秋是来接她的人,也见到了她那时的模样。她从男人堆里挂着迷惘的笑脸起来,任傅掌秋把赤裸而虚弱的自己抱上了马车,带回了公主府。她在浴房里呆了很久,傅掌秋最终忍不住闯了进去,便见到了她身上挣扎过后的伤。
如今只剩下侧腰那一点伤疤还在了。但当时是很醒目的,她甚至稀奇地看见傅掌秋流了泪。
“朕昨夜,梦见你了。”翌日清晨,允元召见了傅掌秋,对她说。
傅掌秋抬头,看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她从小就是允元身边的玩伴,后来父母获罪发配,只她一个得以在公主的庇护下长大成人。允元时常怀疑傅掌秋是个哑巴,她实在太不爱说话了;但她却好像比沈焉如、杨知礼她们,更懂她一些。
也许只是因为,她们曾经一起分享过五年前那个黑暗的噬人的秘密。
“朕梦见那一日,你对着朕哭泣,劝朕下定决心。”允元把玩着手指尖套着的翡翠扳指,微笑地道,“若不是你的建言,朕不一定能撑过那段日子。”
傅掌秋摇摇头。她终究不知道自己的“建言”是对是错,她让允元坚强,让允元伪装,而如今的允元,就是一个荒淫无情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形象里,没有漏洞。
允元过去是做给哥哥看、做给母亲看,如今,她做给杜微生看、做给天下人看,也没有什么区别。
“近来,杜微生有一些古怪。”允元撑着头想了想形容,“拖泥带水的。你再好生查一查他。”
“杜学士的家中,已什么都没有了。”傅掌秋道,“再查,便只能查他的科考同年,与翰林院中的同僚。”
“朕正好想用翰林院,查一查也是应该的。”允元道,“那个张钧冲,年岁很高了,理当知道不少事情。”
“是。”傅掌秋躬身奉命,垂手立在帘外,却不立即离去。
允元往帘外瞥了一眼,“还有何事?”
“……工部尚书徐赏鹤,要不要查?”傅掌秋问。
“日前你不是与我说过一次?”允元想了想,她的记性倒是很好,“刀笔吏的出身,辗转六部,还调过考工署、将作监、太仆寺。也算是个全才了,这要查起来,不容易吧?”
“他与杜学士,似乎不太对付。”傅掌秋斟酌着道。
允元笑了,“那是自然。徐赏鹤这人,欲望全写在脸上了,朕一眼就能看穿,不需多查。”
她笑得很自信,那是见过了无数男人之后的自信。但傅掌秋却觉得这种自信很危险。
“徐尚书经历复杂,陛下却对他很放心;杜学士家中无人,陛下却怀疑他么?”
允元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翡翠扳指的边缘倏忽滑过了她的手指,“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傅掌秋却道:“陛下是不是不那么喜欢杜学士了?”
允元蓦然抬起了眼。帘幕安静垂落,傅掌秋的神色平静无波。
“前几日,臣的线人来报,说杜学士在城南的书肆买了一本密宗的经书。”傅掌秋说着,拿出了一册古卷,穿过帘幕呈上。
允元接过来,翻了翻,立刻就“啪”地合上了,连语速都不自觉加快:“密宗的经书?什么东西!”
傅掌秋低声,“臣以为,杜学士的欲望,也全都写在脸上了。陛下为何看不穿呢?”
“……”允元一时有些迷茫,低下头,又悄悄地翻开那书卷的一角。发黄的纸页上,一男一女相对而坐,身体连接在一起,双眼却闭得很紧,嘴唇微微地张开,像在叫喊什么,又兴奋、又羞耻的样子。她想到自己和杜微生似乎也用过这样的姿势,但她不愿深思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他之所以会买这种书,也许就和自己会翻开这种书一样,是鬼使神差,无法索解的。
“杜学士过去,也算专宠一时,如今陛下要冷落他,恐怕他确实会心生怨言,但他既有翰林院的高位,总不至于害人害己。”傅掌秋慢慢道,“陛下若实在放心不下,还可以给他指一门婚事,用宗室女子,将他锁在陛下掌中。”
*
傅掌秋从太极宫出来,正遇上翰林院下值。
那个傻乎乎的林玉台在大道上见到她,立刻就凑了上来:“傅侍郎,刚面圣过么?”
傅掌秋“嗯”了一声,往旁边远开一些,林芳景却又靠近一些:“怎么样,那本书有没有用?陛下说了什么没有?”
傅掌秋顿了顿,“……多谢林学士,陛下会考虑的。”
林芳景哎了一声,“我是没见过像子朔那么尽心尽力的人了,为了当好这个……这个,还去买书来研究呢。”他看她半晌,又笑眯眯地发问,“傅侍郎也看了那书吗?”
“林学士。”傅掌秋在原地站定,冷了话音,盯住他,“内外之分,还请自重。”
林芳景停住,摸了摸鼻子,笑道:“行,行。你知道的,我只是关心杜子朔,他好歹是我们翰林院的头牌——不是,我是说,是翰林院的招牌嘛!”
傅掌秋道:“你若真关心杜子朔,便去跟他说,不要在陛下身上动些有的没的歪心思,陛下不喜欢男宠带脑子。”
这话林芳景一时还没听懂,待傅掌秋都走远了,他才回过味来:“可是——哎,陛下不是喜欢他,才让他陪着的吗?那他喜欢陛下,就不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