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哥哥在光里,而她,站在光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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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阳侯是进了宫,可他的妻眷都在郡邸,京城中顿时就人心浮动起来。不少人盘算着,官员交通藩王是死罪,但若是夫人交通夫人,孩子交通孩子,那能算什么事儿呢?一时间,提着大小礼品踏入郡邸门槛的,明目张胆者有之,偷偷摸摸者有之,好不热闹。
杜微生门口的禁制也宽松了些,偶尔林芳景拉他出去,都无人阻拦。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允元的意思。
这一日,看着雨意稍歇,天空只是有气无力地啜泣般地掉一些小雨点儿,杜微生便抖擞出旧的油衣,挎着一把伞,低着头走出了翰林院。
侍卫只是瞧了他一眼,“嘁”了一声,便继续闲聊。
郡邸在城东南,在路上,他远远地望见那一座柏梁台,已经搭起了很高的架子。天色阴沉,便那高台也显得像一具俯瞰人间的无情骨骸。
“朕做汉武帝,你愿意做司马相如吗?”
他收回目光,匆匆行到了郡邸,从后厨的小门进去。
连接后厨的院落里,却有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人,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布满老茧的双手交握在腹部,正半闭着眼睛咿咿呀呀着什么。不是炊事时分,后厨静寂无人,连雨脚也放轻,杜微生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出她在哼唱一首童谣。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杜微生抿住唇,手指痉挛地抓紧了油纸伞,低低地打断了她:“娘。”
老妇人蓦然停住,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直到双目都蓄出了泪水,却颤巍巍地不掉落,已经没几颗牙的嘴张开,像是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的表情也渐渐由激动,转为冷静,转为沉默的悲哀。
杜微生又往前一步,“……娘!我来……我来看您,希望君侯待您……”
“我不过是个老仆妇。杜学士不必关心我那许多。”老妇人却说道,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冷的一种声音。
杜微生晃了一晃,“娘,我只是……只是希望您一切都好。君侯让我做的我都做了,只是这些日子才……失了宠,我怕君侯会对您不利……”
老妇人看他一眼,别过头去,望着檐下成排的晶莹雨帘。她道:“君侯待我很好,我在这里做工做了一辈子,死在这里也不可惜。”
像是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却又不能将过去的人影与眼前这个高大的孩子联系起来,老妇人怔愣了许久,才一字字重又开了口:“多年以前,我曾望你读书出人头地,为此,我给人洗衣做佣,哪怕洗坏了手也不在意。后来你及了第,我却只能龟缩在君侯府中,心中再没感到荣耀,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东西。再后来……再后来我又庆幸,庆幸自己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了。旁人若问我:你儿子在京中做什么?我都抬不起脸来回答。所以,杜学士,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万万不要说是为了我,我消受不起。”
杜微生低下了头,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像一个犯了错受罚的小孩子,为自己辩白一般:“我如今已下定决心,不想再卷入皇上与君侯之间了。”
“子朔。”老妇人静静地道,“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心所欲。”
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点与他亲近的意思。杜微生立在萧瑟的庭中,看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容,好像已比记忆里又衰老了很多。也许这会是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了。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过身,撩起衣襟在小雨的庭院中跪下,朝母亲磕了三个头。再起身,离去。
老妇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过是个乡野间的农妇而已,她终究没法子应对他。末了,她闭上眼,泪水滑了下来,刚才的童谣却继续下去:“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小院外,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人从阴影中走出,颇为复杂地掠了院内的老妇一眼。
那人样貌并不出奇,却是天子身边最侧近的要人,傅掌秋。
*
杜微生回翰林院的路上,雨稍稍停了,他于是又到城南去盘桓了一阵。书肆的店主见了他这个茶余饭后最妙的谈资,不免有几分尴尬,但还是给他摊出来几本旧书。他挑来拣去地翻看着,听着对过那柏梁台不时响起的当啷之声,竟然就这样到了近晚。天色愈来愈阴沉,狂风几乎将店幡吹落了,店主仓皇地扶住,对他道:“杜学士,这又要落大雨了,您还是赶紧回府吧!”
他像是吃了一惊,才从那君子圣贤的书卷中抬起头来,道:“多谢店家,这几本我先买了。”付了钱,便匆匆离去。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他起初只是戴起油衣上的风帽,到后来撑起了伞,脚步也愈来愈快。
因读书而赢得的短暂的平静,突然又被风雨所拨动。荒乱的心跳,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雨声,踩在盈盈飞溅的水洼上。
他想起小时候,在江南,这样的秋雨总是要连绵很久很久,他的家中却连一扇窗子都没有,他只能隔着那渗水的土墙面,默默地听一整晚一整晚的雨声。
他家中原本没有什么资财,只有一卷祖上传下来的科考所用的程墨同文录,那上头所载历年的应试八股,都被幼时的他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后来,也就在某一年的秋雨中被淋得透湿,书页散碎尽了。
大雨纷飞,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父亲曾经欠了很多的赌债,后来沉在了太湖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关心。十六岁的那一年,催债的人上门来,砸了家里的东西不说,还把他也带走,带到了一个贵公子的面前。
那个贵公子看了看他的容貌身材,像是很费了一阵思索,末了问他:有没有读书?
他答:过去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一些。
贵公子问:想不想参加科举?
他答:没有盘缠。
贵公子笑了。盘缠算什么,等你中了举,才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过,还有许多东西,你得先学一学。
他回到了村中,家里的土房子已修葺一新,母亲沉默地倚着门扉等他归来。他已知道了那个贵公子单名一个元字,乃是皇帝的嫡子,将来势必要继承大统的。
他也已知道了这位未来的皇帝,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妹妹,是彼心中最为警惕的宿敌。
只是当时,他尚没有想到自己能起什么作用。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朝廷却换了天,当他在曲江池上推杯换盏之时,他的母亲也被簿录为亡者,被带进了汝阳侯府。
他像个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本不属于他的官场,直到六个月前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该怎么做——那就是,接近她,接近那个女皇帝。
自己曾经给允元讲述过乡间的过往,允元听得津津有味,可他到底把那个卑劣自私又欲壑难填的自己给藏起来了。是,他是受了汝阳侯的威胁,也是得了汝阳侯的栽培,才科考中第,入翰林,升学士。可是这之中,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的欲望?他一步一步做着清高的模样往上攀爬,他一分一寸地猜测允元的心思,他享受着别人的攀附,也享受着允元将他当做特别的存在……归根结底,他若不是个这样的人,又怎可能与她相遇?
偏偏他还总是在龙床上忘形,甚至忘形到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母亲才走到这一步。
但这又怎可能呢,明明他对着允元时的每一次心跳,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啊。
*
允元将香炉打开,立刻被香烟呛得咳嗽起来。
赵光寿连忙上前接了她手中的炉盖,小心翼翼地护着烟,将香灰取出来一些,好歹不是那么呛人了。允元看他笨手笨脚也觉得好笑,又想起杜微生夜半添香的模样。从从容容的,好像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乱了手脚。
傅掌秋还在帘外等候她的诏命。
“朕知道了,辛苦你了。”半晌,允元才懒懒地道,“好一个杜微生,家人的生死是假的,科考的成绩是假的,装出来那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也是假的。”
傅掌秋低声:“不过,汝阳侯似乎已经放弃了他了。”
允元笑道:“他不中用啊。”
傅掌秋问:“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暂不发落。”允元却道,“他不是正想全身而退吗?这时候发落他,只会让汝阳侯警醒。秋后算账,永远不迟。”
“是。”
隔着帘幕,傅掌秋总是看不清允元的模样。小时候她们在一块儿玩耍,允元原本是最藏不住心思的那一个;但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后,允元就彻底地变了。直到如今,允元已经学会正话反说、反话正说,阴者为阳、阳者为阴,没有人可以猜她,也没有人敢猜她。
——也许,只除了那个杜微生吧。
陛下这些日子忙得不安稳,也很少召见男宠。便傅掌秋这里,也塞满了请托说项的人们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男人,都希望她向皇帝进荐一二,但她总不敢拂这个虎须。
她终究怀疑杜微生对陛下来说是特别的,她也终究很担心这一点。在很小的时候,允元还是个在父亲膝下读书的小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认真地教过她们这些伴读: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一时间天光大亮,却是允元自己掀起了帘子,一圈一圈地用绣线缠在了帘钩上。对着傅掌秋,她笑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傅掌秋顿了一顿,转了个话茬:“臣在想杜微生去位,陛下看重的翰林院会如何。”
“朕看林玉台就不错,张钧冲之后,不妨交给他。”允元笑着瞥她一眼,“朕也知道,他就是你的线人,应当是靠得住的。”
“林芳景此人……”傅掌秋诚实地道,“未免缺了点心眼。”
“朕不喜欢心眼太多的人。”允元道,“他只要会办事,就是好臣子。”
“……是。”
“不过,这都是明年以后的后话了。”允元赤足走出来,赵光寿忙指使宫婢给她递上袍服,“汝阳侯那边都准备妥当了?”
赵光寿躬身:“回陛下,汝阳侯已准备妥当,正带着世子在殿外等候陛下。”
“嗯。”允元披上衣衫,“那就带上他们,一同去掖庭吧。”
*
汝阳侯的儿子才一岁,由乳娘抱在怀里,只会说几个最简单的词语。见了允元,倒是会叫一句“陛下”,允元便笑开,说皇兄真是家教好。
这话里带着森然的讽刺,庆德也不以为意,笑道:“天地君亲,人伦道理,总是要教明白的。”
先帝的高皇后仍旧缩在墙角,手中把玩着那两根花绳。为了迎接远来的稀客,掖庭令特地给她换上了命妇的朝服,但那发冠却早早地歪了下来,还挡住了半边脸。
她仍是念念有词:“回来,别去,回来,别去……”
“母亲。”允元迈入门槛,抬高了声音,“他回来了,您可以不必念了。”
高夫人蓦然止住话声,好像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扼住了喉咙般,双目如鱼目般突出,紧紧地盯住允元:“你……你说谁?”
庆德恰在这时也迈了进来,看见母亲,又看见这周遭空无一物的陈设,声音带上了心酸的颤抖:“母后!”
高夫人呆呆地转向他,许久,突然从心腔子里发出一声潮湿的“呃啊”,身子一下子就往庆德身上扑过去。庆德抱住母亲的双臂,激动道:“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允元站在一旁,只勾了勾嘴角,好像有了点兴味。
汝阳侯给高夫人带了不少礼物,原本空空荡荡的小屋,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但最让高夫人欢喜的礼物还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孙儿,她举起自己手指间的红绳去逗弄他,小孩儿被艳丽的颜色所吸引,呜呜地叫着,小手往半空中乱抓,高夫人也便快活地笑起来。
这时候的高夫人,看上去,却又像这世上任一个心智正常的母亲一样了。
像这世上、允元从不曾拥有过的那一种母亲。
房门大开着,母亲与哥哥在光里,而她,站在光外。
“真好,真好。”高夫人懵懂般摸一摸小孩儿的脸,又抚摩一下庆德的手臂,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你……你是不是瘦了?”
庆德笑道:“瞧您说的,是您太瘦了,所以我进献的这些,您要记得好好吃。”
高夫人点点头,喃喃:“好好吃,好好吃……”
她絮絮叨叨地问些寒啊暖的,几乎要让允元听得不耐烦。可是庆德却很耐心,一一地回应着她,从含元宫梅园的小树杈说到汝阳县一年的地租,从他的妻妾琐事说到小世子的名字,允元觉得稀奇,也不过就是分离了两年而已,这母子俩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话要讲?
从小就是这样。父皇更喜欢她,但母亲却宠爱哥哥。父皇教她刑名之学,统御之术,母亲却什么都不教,只是倾其所有地都给了哥哥。但不论父皇还是母亲,他们的想法大约都相同,那就是,即算哥哥什么都不学,那个皇位,也终究是他的东西。
却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
那母子俩说了许久,小世子饿了,哇哇地哭起来。庆德让乳娘将小世子抱出去,高夫人尤巴巴地望着乳娘的背影。庆德一边拍抚着母亲的背,一边轻轻地道:“母后,这回能见到您,我……我心中……往后我回汝阳去了,也望您好好保重……”
“回汝阳?”高夫人却像是又陷入了迷茫,“汝阳是什么地方,你……你不是该回长安来么?你的皇位还在这里,母后没有一日,没有一日不在念着你回来……”
此言一出,庆德的脸色一冷,他收回了手往自己衣襟上拍了拍,肃然道:“母后,这样的话,往后切不可再提了。”
允元站直了身子,却是盯紧了庆德的脸。
庆德的那双细长眼睛里像攒着针,声音却很镇定,“我既禅位,便是天命已移,君君臣臣,决不可乱。母后,你方才的话,是大逆不道。”
这一回皇帝探母,阵仗不大不小,这一间小小宫殿里,也站了不下十个宦官宫婢,还有掖庭宫的主事官吏,乃至门外侍卫。这一句话,真真切切,全都听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庆德又掸了掸衣衫,一撩袍角在允元跟前跪了下来,“臣之忠心,天地可鉴,请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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